我把這段話轉述給幾位女性友人聽，大家聽後，莫不從鼻管裡噴出一道或好幾道氣流，哼，哼哼！
然後女性的評述來了：
請外勞來顧？那麼簡單啊？他以為外勞一定都顧得好啊？講難聽一點，要是請到脾氣差一點的外勞，沒人負責監督，那外勞在家打他一拳，推他一下，誰知道？受氣要說給誰聽？被虐要誰來處理？
就憑他那樣一輩子沒做過家事的人，要指點外勞怎麼買菜燒飯，整理房間，怎麼推他出去散步，幫他洗澡，怎麼帶他去看醫生拿藥，他以為很輕鬆很容易嗎？
外勞也不是光顧你，不放假的，她放假的時候，你怎麼辦啊？誰接手照顧？
外勞來的時候，一切要重頭教，你要教她怎麼坐車，怎麼辦事，怎麼去郵局寄東西給家人，也要記得她的生活不是只有雇主！對了，我家顧我媽媽的瑪利亞有天晚上忽然肚子痛，痛得不得了，我趕緊送她急診，原來是盲腸炎，住院開刀，都是我在張羅。要不是有我，我媽腦筋糊里糊塗了能怎麼辦？外勞也是人，也會生病，也有七情六慾。千萬不要以為有錢請外勞就萬事ok了！
一位朋友補上最後幾句：你知道嗎？我們的爸爸媽媽可能是最後一代請人來照顧他們，身邊還有子女監督照管的。我們自己老了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什麼都要靠自己了。不論有沒有子女。那時候，也不一定還有外勞這個天使族群......
唉，唉唉。大家嘆完氣，繼續一起在那位老爸爸背後攻擊他：太好命了啦，有太太，有女兒，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致，跟皇帝老爺一樣，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老人，要有智慧！
跟大家一起出言攻擊得十分快意的我，這時候忽然想起最近看到一本書裡講長壽老人往往是柔軟、剛強、光潤的。當時不解，柔軟和光潤，意思不在一個層面嗎？意思不一樣嗎？現在想，柔軟，大概是指言語和態度，至於光潤，潤澤有光，難道是指智慧？
光潤智慧，誰？誰老後有光潤智慧，來處理人生一直走到最後都層出不窮的問題？
我想到一位老友父母的故事。那時候，老友的父母大概是六十多歲的年紀，身體不錯，經濟相當好，孩子也都大了，雖然二老興趣不同，媽媽愛打牌，爸爸愛跳舞，但兩人情意甚篤，工作、生活，各方面的事情，相幫相襯，無話不說，簡直是最好的朋友。
然後，爸爸在社交場上遇見一位也愛跳舞的三十多歲漂亮女子。他們常常一起跳舞，跳得好開心，笑得好暢快，爸爸覺得自己變年輕了。媽媽也知道。因為爸爸和媽媽是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
爸爸繼續跳舞，和那位年輕女子。而且跳著跳著跳到女子香閨去了。這件事，媽媽也知道。因為爸爸有罪惡感，必須告解，向他的好朋友，媽媽。
有一天，十分痛苦的爸爸回家跟媽媽說他離不開那位愛跳舞的女子，同樣的，她也離不開他，他們相愛，所以他可能有時候，晚上，不回家。也許一禮拜一兩個晚上吧？但是他永遠會照顧妻兒，他也還是愛媽媽，愛這個家的。你是愛我的，放我自由好不好？他說。
爸爸又說，那個愛他的女子要求不多，只是懇求能分到一點點的他。
人不年輕了，竟會碰到這樣的事。也許就是因為人不年輕了，才會碰到這樣的事？他們面對面說了很久。痛苦萬分的媽媽沒有哭鬧，也沒有去廚房拿菜刀，她望著頭已半禿，且有香港腳，說是沈醉在熱戀裡的爸爸，良久，最後她說，你去吧，你如果要去，不要說一個禮拜一兩晚，你就都去那裡，不要回這裡了，這樣大家比較不會痛苦。
爸爸像得到特赦，大喜過望，第二天就忙忙搬去年輕女子的香閨。
三個月後，爸爸又搬離年輕女子的香閨，回到媽媽這裡。
媽媽說，你還去嗎？
爸爸說，不去了，我回來了。
爸爸承認，其實他早就要回來了，因為不好意思，又多撐了幾天。
他們把那一段爸爸離家去花叢的日子切掉，熱戀啊什麼的，兩人都不再提。
不過，幸好媽媽把大家可能會想知道的一些情形告訴了當時已經長大成人，不會大驚小怪或心靈受傷，以致憎怨父親，仇恨男性，或變成女王蜂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才有辦法在這裡轉述。
那時候，媽媽說，她和爸爸談著，談著，她望著頭已半禿，且有香港腳，說是沈醉在熱戀裡的爸爸，非常痛苦，覺得自己好像走不下去，要完結了，可是忽然，她想到，這人走了，從此她就不用每天再幫他洗臭襪子了。
念頭這樣一轉，媽媽忽然覺得天地一寬，她想，為什麼一個禮拜只有一兩天不用洗臭襪子？要不洗，就都不要洗，每天都不要洗。如果她沒有了做太太的尊嚴，洗襪子等做太太的辛苦事就也不需要擔了。所以她就叫爸爸要是決定去了，就都不要回來。反正，爸爸既然有了相互深愛的人，日常洗滌大概也不算什麼事吧。媽媽又那樣想。
原以為爭取自由與愛情的事情很難辦的爸爸，完全沒有料到媽媽腦海裡出現那樣的畫面和氣味，因為願望得遂，大喜過望，也不去追究事情的轉折，忙忙就跑了。
然而，這個故事的第二女主角，爸爸在社交場----媽媽的話比較精準：歡場----認識的年輕女子，卻不像爸爸那樣大喜過望。因為，老實講，如果沒有一同走過年輕，慢慢伴著年輕愛侶老去，看著他逐漸變成一個頭半禿，且有香港腳或其他毛病的老先生，哪個女子會沒有算計的熱愛一個有錢的老人？所以她聽說她要擁有整個的他了，她想到他以後每天都不回家，她以後要長長久久與他和他的臭襪子相伴，心裡就很害怕，討厭，厭惡，這份厭惡逐日高漲，遠高過她用時間、身體、風姿換得的金錢、服飾、享受，甚至掩飾也掩飾不成功，眼角眉梢的水色風情越來越明擺著不樂意的痕跡。
爸爸是陷入愛戀，不過他並不笨。年輕女子說，我不應該破壞你的家庭，你還是回去吧。
爸爸終於懂得這是一場交易，他原以為老來他這個人又得到了愛情，但其實，人家看中的不是他這個人，他用金錢、服飾和享受換來的，不是愛情。人家要的不是整個的他，真的只要一點點的他。
愛情，最好的結果或許是轉韻換調，變成相知的友情和相伴的恩情，耐髒耐磨，一路到老。像他和媽媽那樣。年輕的歡場女子對爸爸沒有愛情，友情談不上，更不可能醞釀相伴的恩情。爸爸現在知道了，所以他接受了年輕女子的說詞，順臺階下，走回家。
媽媽什麼都沒有對他說，若無其事的就讓他回家了。爸爸的運氣很好。
二老此後共度二十多年平靜無波的日子，在同一年的幾個月內相繼因病辭世。
那是老年代的故事。不過我每次聽，每次都驚叫連連，朋友也一再得意的說我媽聰明吧？有智慧吧？
對，我點頭同意。簡直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而且她還少洗了三個月的臭襪子！
也許你不同意朋友媽媽的作法？怎麼不覺得委屈？這樣就解氣了嗎？我想，那是因為在她的心裡，她的愛情早已轉為別種情感。那種情感不是沛然如洪水，而是光潤不沾塵的。不論我們贊不贊同，她就是抵達了那個境界。
所以，那本書裡講長壽老人的光潤，也是指光潤不沾塵的情感嗎？
長壽不簡單。人生一直走到最後，都有層出不窮的問題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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