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大哥遠行

大哥遠行了。

這幾年大哥身體不好，行動不俐落，腰彎背駝，耳朵也不行，但是見面看到，或接通了電話，他拖長聲音喊我「小妹～」的腔調，還是跟以前，跟年輕的時候一樣，好歡喜，好高興，純粹的歡喜，高興。


但我常常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常常我問他，大哥～你好不好啊，身體怎麼樣啊，有沒有出去散步啊，越說越覺得我是在對變小的大哥說話，好像我比他大了。真不習慣這樣。好像不久以前大哥還讓我猴子一樣攀在他身上，他還騎腳踏車帶我出門兜風一圈又一圈，他還瞇眼笑看我在沙發木扶手上邊唱邊彈鋼琴入門曲，然後不時逗我說小妹～來，來彈淘米來，淘米來，淘米沙發米來米~

不過大哥的小妹是長大了，不再攀在他的身上，不再在木扶手上彈鋼琴，自己會騎腳踏車，然後，走了滿曲折辛苦的一條路，還能不長大嗎？

大哥是不樂意看我走曲折辛苦路的。

大哥唯一一次對我板起臉孔說話，不是先生涉入美麗島事件，被捕入獄的時候，是先生出獄後，我們一起回高雄，隨兄嫂去父母墳上祭掃報告，行禮完要離去的時候。那時候，在太陽底下，大哥忽對我們說：「小妹，你們現在，我看忠信要去好好找個穩定的工作才好，這要緊的。」

我聽他喊小妹那一聲都不像平常那樣拖長聲音喊，再看他臉繃得緊緊的，知道他是想了很久，覺得非說不可才說的。

一向不喜被人念的拗脾氣小妹，受挫摔跤了也還是不喜被人念，不過對大哥，不可以兇巴巴頂回去的，而且我想到，爸媽不在了，他這是代替爸媽在說我們，我就說好啦，會啦，你不要擔心啦～

我看得出他還想多說點什麼，但是對我，不乖的小妹，實在說不出來，就罷了，板起的臉也慢慢放鬆了，我一對他笑，他就又對我瞇著眼睛笑，像平常那樣。

陳忠信在出版界工作了一段日子，也在報上寫專欄，後來出了幾本書，再後來，又回到政治圈工作，非常投入的貢獻所有心力於轉型中的台灣。但他的這些工作，真不是大哥說的穩定的工作。

跌跌撞撞，曲折辛苦，走了這麼些年，不過我們有了房子，養大兒子，現在又養兩匹貓，我還把養兒子養貓的經驗寫下來，出了書。書給大哥後，沒聽他說什麼，大哥對我的書好像沒什麼興趣。可是前年我又出了本書，講我出生以後一路走來經歷的事，也講我出生以前，爸爸媽媽走過的路。

這本書倒很中大哥的意。大嫂說她自己是看了這書才了解陳忠信這個人，又說大哥很喜歡這書，很高興我寫了從前的事，很高興我寫到他。大嫂這樣說的時候，大哥在旁邊瞇著眼睛笑，他現在耳朵不好，也不曉得他聽明白我們說的話沒有。

幸好我的這本生命之書在前年出了，給大哥看過了。前年，他的身體相對還算硬朗，還可以看書。

現在他走了。沒有人像他那樣拖長聲音喊我「小妹～」了。

二哥總喊我「妹妹」，三哥常喊我「妹～啊」，他們叫我好像都不會加個「小」字，大概是他們跟我的年紀差得比較近，我會走路以後，看我一天天追在他們後面跑，煩得很，也越來越不覺得我小？可是大哥，最初見到我的時候，他就是個好大的大孩子了，他眼裡的我就是小，所以我是小妹，是聽話也可愛，調皮也可愛的小妹，是要拖長聲音喊「小妹～」的小妹。他把最初疼我哄我的腔調一直延續到我不小了，一直延續到今年冬天，一直延續到最後。

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他口鼻戴著供純氧的氧氣罩，精神好旺，捨不得睡去，還瞇著眼睛笑，小小聲的一一喊眼前的人，也喊「小妹～」。我看他那兩天一直不肯好好睡覺，一下要這樣，一下要那樣，把大嫂累得不行，又看他吃了營養奶品和蒸蛋，臉色好紅潤，再握握他的手，手心也溫暖，我不覺得他快要走了，就大聲大氣，用這幾年我對他說話的，好像我比他大的語氣指揮他：大哥～你沒事的啦，你放心好好睡ㄧ覺，睡ㄧ覺你就會很舒服！我會再來看你。你就睡嘛，沒事沒事的啦！

大家都這樣保證，大哥也終於累了，到晚撐不住就睡了。他睡了好長的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也沒醒來，睡夢中就過去了。

大哥～我好驚訝你就這樣睡過去了，我以為你吃飽飽，睡飽飽以後，醒來還會繼續要這樣要那樣，折騰大嫂，累壞兒女，讓我不得不再來大聲大氣吆喝指揮你。但是我沒有騙你吧？這一覺真睡得舒服吧？好多人聽說你這樣好眠好睡都羨慕你呢。

大哥～，你喜歡我寫到從前，寫到爸爸媽媽，寫到你，那我把我猜你最喜歡的書裡三篇文章，又增加了很多照片，放在這裡，送你遠行。你吃飽飽，睡飽飽，放心不怕好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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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放心不怕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