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山過水送牢飯

 

曾經有將近四年，每隔幾天，往往是星期天，我都一早出門，給先生送牢飯送書。開始，是送至景美的警總軍法處看守所，第一次，是讓送衣物，在1979年的12月14日。台北冬寒料峭，前一天，12月13日清晨爆發了美麗島大逮捕行動，先生陳忠信與一百多位美麗島雜誌的同志及相關人士在天方明時陸續被捕。

14日一早，接獲通知家屬可送衣物去景美看守所後，我忙忙找了些禦寒衣服放進提袋，坐車到與景美僅一橋之隔的新店大坪林站，下車後鑽進路邊一家之前僅在車行經過時瞥見的暗暗衣物雜貨鋪找東西。幸虧存在我雜亂腦袋裡的資訊有用，我想到這家不起眼的小店，並研判店裡可能有我想買的東西。果然沒錯，我買到男生的內衣、內褲。不敢多買，先買兩套。方才在家收拾衣物時，我一直覺得陳忠信的內衣褲太舊了，讓人看到太不好意思，想給他買新的，但臨時要去哪裡買？我也沒時間繞路去找，還好就在這趟必經之路上買到。我立刻把包裝剝除，把白得發亮的內衣褲收進提袋。

過馬路到跨越景美溪的北新橋邊時，與我約好要在這裡見面的朋友也到了，她領我走橋邊一道階梯下去，到底後沿路往前直走，大約二、三十分鐘吧，我們走到秀朗橋邊的軍法處看守所。看守所門前已經聚集許多美麗島人家屬，大家驚懼不安、默然無語、捱捱擠擠的隨人走進所內一棟平房建築，到送物窗口外填寫送物的單子，再把帶來的衣物交給窗口內的工作人員。屋裡光線暗沈，我看大家，大家看我，大概都覺得是在一場從來沒做過的淒慘夢裡。東西都送好了，只能魚貫走出看守所，踏過正在整建的泥濘馬路，到路的那邊回望看守所。望了又望，只能望了又望，別的不能做什麼。有人說來拍照紀念吧。這倒是件事。於是大家拍了合照。拍照前，與陳忠信同為美麗島雜誌執行編輯之魏廷朝的弟弟魏廷昱把大家聚攏來，讓大家或站或蹲成兩排，指揮說都不要哭喪著臉，要笑，笑給國民黨看，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怕他們！

魏廷朝，人稱大魏。魏廷昱，人稱小魏。小魏在出大事後第一時間便有反應：我們在外面的人不能倒，不能示弱，不能讓關在裡面的人擔心，不能讓國民黨高興，你哭了，他們就贏了。

那時候，大家心裡已經在猜，牆裡面的人，會判死刑嗎？會判無期徒刑嗎？會判很長的刑期嗎？但是我也拿定主意，要像小魏說的，不能哭，決不讓國民黨高興。

從那一天以後，我生活、工作、做一些決定，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民主鬥士的理論支撐，就只是把自己放在一個與國民黨對決的位置，決不失魂落魄顯可憐相，決不讓他欺負人欺負得高興得意還可以貶低你。我在雜誌社認真工作，比較站穩腳步以後，有一天，總編輯吳美雲跟我說剛才啊，我碰到你中學的導師陳老師了，好巧，她跟宋楚瑜太太陳萬水是好朋友，我們三個一起吃飯，陳老師說你是她教過的最好的學生，很想念你，給了我她的電話，要我轉告你跟她聯絡一下，她說她不打給你，要你主動打給她，你一定要打噢！

陳老師，是我喜歡，又對我好的老師，有一次我抱了一疊作業去老師辦公室找她，正巧看到她拿著我的作文簿指點給座位旁邊的老師看，眼裡都是笑意。原來老師滿意我，我好高興。我們幾個同學還曾相約去老師海港邊的住家看她，她當時未婚，住父母家，舊式店堂房子，有好幾層樓，她領我們爬到最高一層，再攀爬一道很陡的木樓梯上到頂，沒路了，她伸手往上一推，推開一扇活動門板，出現一個門洞，我們一個一個爬上去，進入老師鋪了木地板的浪漫閣樓閨房，老師再把活動門板闔起來。我們與全世界隔絕，坐在地板上聊天，不記得確切說了什麼，多半是追問老師的大學生活，老師有沒有男朋友。老師後來結婚了，搬去台北，聽說師丈從事電影業，再後來，我們幾個同學還去看了聽說師丈和老師都參與製作、編劇的中影出品的話題電影，女主角是翁倩玉。怪不得呀，住在閣樓裡的小姐當然會做與電影相關的，這麼特別的事！

我也很想念老師，但我沒有聽話打給老師。我不討厭陳萬水，但因為她是老師的好朋友，我決定不主動打給老師。我不想從老師口裡聽到陳萬水、宋楚瑜、國民黨對美麗島事件的說法。老師永遠在我的青澀明亮快樂傻氣時光裡，這樣就好。老師也沒有打來，她看過我那麼多篇作文，大概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怎樣以前，就知道我會怎樣。我現在的生活是每個禮拜天帶了菜和書去看獄中的先生，偶爾辦公室或家裡有事，實在不能抽身過去，會早些安排家人代勞。另外還有，有空我就給先生寫信。寫信當寫日記。

每次去送書送菜送衣物，都要填表登記，近四年下來，大概填寫了一兩百次吧，唯有一張送物單第二聯回條，被隨手夾在書裡留下。當時，民國69年元月12日，陳忠信入獄將近一個月，我去景美的警總軍法處看守所給他送了床毯子，填寫送物單的人不是我，是獄中負責收下東西的張先生，他蓋了簽收的姓名章，受物人姓名那一格的簽名也不是陳忠信本人簽的，但他收到東西後都會寫信知會我。

當時大概陳忠信剛從位於新店安坑的，警總和調查局秘密關押偵訊政治犯的監獄安康接待室送回景美的看守所，所方通知我送床毯子給他，我便送了去。最近我翻找當時舊信，找到一封送毯子那天之後將近一個月時，我在69年2月11號寫的信，信中講的事，這裡不一一錄下，我就挑揀大致跟送東西有關的瑣碎放在下面：

忠信：

收到你一月二十七號和二月三號的信了。我真高興你收到我的信。這是我的第九封信，希望你在年前收到，知道我過得很好，知道我祈願你新年平安大吉。

......

......

......

昨天我去你那兒，給你送了一雙毛襪和一件衛生衣。天氣不晴，衣服洗了不易乾，我怕你就一件衣服穿個十天八天也不換，我猜對了吧？襪子是我們一道買的，記不記得？回想起來好像是昨天的事。我剛要走，卻碰到熱心的田媽媽帶了一大堆水果來，所以我又填了一張單子，給你送進去一盒草莓，還有橘子。

負責收東西的張先生人很好，又有耐心。他昨天告訴我過年休息，要到年初四才能再送東西進去。他又說以後可以送些吃的東西進去。你想吃些什麼呢？我今天買了一個保溫的提筒，煮了一個排骨湯，明早先給你送去，再上班。 希望這個提筒管用。你想吃什麼就告訴我。我最近比較不常燒菜，手藝怕會退步。你可別期望太高，我多練練又會熟起來的。

魏大嫂昨天送了我一盒蛋糕─她的小女兒滿月了。她是在馬偕醫院生產的，我和一些太太們同去看過她，小孩長得好胖！

再談。有空給我來信。祝

健康

又，忠民收到你的信了。你收到書否？

香燕  六十九、二、十一

信中提及的張先生就是在送物單上蓋了簽收章的張克勤先生，魏大嫂是大魏太太張慶惠女士，她曾擔任過國大代表和立法委員，於2022年過世。當時魏大嫂初生好胖的小女兒叫魏筠，現在是努力奮進的桃園市議員。信中還講到田媽媽，田媽媽田孟淑女士是現任監委田秋堇的媽媽，她一直是守護民主的前進女性，如今高齡九十，依舊活力充沛，時常參與政治、社會活動。另外我在附言中提到的忠民，是陳忠信兄弟輩排行第三的弟弟陳忠民，生前他對陳忠信和我一直都是不遺餘力最關照，最支持的。

普通家信，也蘊藏不少訊息，像是通往過去和未來的線頭。陳忠信收到這封信後不久，在1980年的3月1日確定將與部分美麗島人移送司法審判，隨即被送到台北地方法院收押，再送土城看守所。至10月20日三審定讞後，他與同案難友被送往位於桃園龜山的台北監獄服刑，直到1983年末方出獄返家。所以有三年的時間，龜山是我和家人去送牢飯的地方。

陳忠信出獄後，我曾說應該帶他走一趟我從台北家裡兩手拎著很重的書和餐食，一共轉乘三趟交通工具，抵達龜山監獄的探監之路。那一趟路起碼要三小時，緣山過水，水複山重，車上總是擠滿人，通常沒位子坐，不時在彎路上被甩到東又甩到西，一面我還擔心轉接下一趟車時，車子會不會誤點，延誤送菜送書的時間。幸虧每次我都如得神助，在午前及時趕到。回來是反著走，也要花差不多的時間。整個過程光是想想就很累，也沒什麼好得意的，所以止於說說。再想，今年是美麗島事件四十五週年，我們結婚也滿四十五年，一路山高水長走過來，如今有平安日子過，每天還有魚有肉有飯吃，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