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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雲端猜想

2019年11月21日 2 意見

最後一次看見雲端,是在台北一場小型戲劇表演的觀眾席上。時為二O一O年。

我們看的那場表演,是由汪其楣擔綱演出的獨角戲〈謝雪紅〉,表演場地是原為蔡瑞月舞蹈社之「台北玫瑰古蹟」的庭園劇場。那是個歷盡滄桑人的歷盡滄桑地。

天暗下來了,我和先生陳忠信、作曲家朋友賴德和,隨排成一列長長人龍的其他觀眾進入露天劇場,就座後發現我們坐在多年不見的雲端和雲端的女兒前面,連忙跟她們母女打招呼。雲端聽我們喊她,稍一抬眼,很快垂下眼睫,微微頷首,好像張了張口,但沒聽見聲音,好像她也笑了一笑。就只是這樣了。我不很確定她是說了沒說,笑了沒笑。我忽然想到也許雲端不記得我了。我們相遇初見,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時候的雲端,眉眼有英氣。現在她不一樣,有年紀了。大概我也不一樣了。我望著她,欲說還休。

倒是雲端的女兒,十分的明麗甜美,活潑開朗,她代她媽媽跟我們打招呼說叔叔、阿姨,好久沒看見你們了。

真是好一陣子沒見,上次見,是在一場音樂會上,她陪她爸爸同去。她爸爸同她媽媽早已離婚,那也有二、三十年了吧。這女兒真好,會陪媽媽,也會陪爸爸,有一次她陪爸爸赴音樂會,讓記者見到,第二天記者就問她爸爸說昨天看見你跟年輕小姐去音樂會,你是新交了女朋友嗎?她爸爸連忙澄清,但是心裡大概很樂。她爸爸是我們的鄰居、老友林濁水。

這女孩子真的很好,她又開開心心跟我們說了些看戲的事,其他的事,自自然然把場面照顧得好周到。長大了呢,我在心裡面拍拍她。然後,戲就開演了。

汪其楣一人獨演,縱橫全場,把謝雪紅那麼錯綜複雜的人生頭頭是道呈現眼前,十分厲害。全神貫注看她演完,散戲大家起身,我們轉頭跟雲端母女說話道再見,回應我們的還是那女孩兒,雲端自己低著頭,沒有什麼表示。我感覺我們於她是完全的陌生人,也許她還在戲裡沒出來,戲裡的謝雪紅,於她,方是真實的存在。也或許,雲端在〈謝雪紅〉這齣戲裡,看見的比我們一般人多,除了謝雪紅,她還隱隱約約看見她父親陳逸松先生在舞台陰暗深處朝裡走的身影。

一九O七年出生的陳逸松,小謝雪紅六歲,與出身底層的謝雪紅不同,他是望族之後,東京帝大畢業,為著名律師,他經過日治,逃過二二八,後在國民黨治下為政界、商界聞人。一九七三年,謝雪紅去世那一年,陳逸松赴北京,待了十年,有許多政治性職務和頭銜,一九八三年他離開北京到美國,二OOO年逝世。

這樣一位在三個不同政權下都有辦法活過來,且活得挺不錯的人物當然不簡單,他的婚姻生活也不簡單,兩位太太,一共生了十位子女。雲端是二房四位女孩兒中的三女,父親與大房那邊漸行漸遠,不怎麼聯繫了,但她與大房那邊的姊妹倒能有往來。雲端的性格應該是非常善良熱情的。這一點,三十年前與她初遇那時候,其實就擺在那兒很明顯了。

那時候,是一九七九年底,美麗島事件剛發生,美麗島人的家屬常常聚在周清玉家或許榮淑家,這兩位女性當時都還未從政,事情一發生,她們立刻為其他家屬開放她們的家,她們家裡只要有人在,我們隨時可以過去,不論多晚,或多早。那兩個家馬上成為我們的聯絡中心、新聞中心,我常是在晚上下班後過去,每次去,都不先打電話,去了一按電鈴,報上名,門總會開。上樓進去後要是主人不在,也總會碰到幾位其他美麗島家屬,或朋友,比如田秋堇、袁嬿嬿、林濁水、艾琳達、湯鳳娥、江春男、周渝......在那裡,想到可以做的事,即立刻分頭去做,我被推派去寫致蔣經國總統的陳情信和致新聞局宋楚瑜局長的抗議信,就拿了紙筆進周清玉的臥室,在她的梳妝台上寫。

要去臥室寫,是因為客廳人多,不好集中心思下筆,也因為客廳的長桌上還睡著人。

睡在長桌上的是雲端的小孩。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大概是快上小學的年紀。老晚都應該上床了,卻還在別人家裡,撐不住,鬧瞌睡,雲端會抱著他們搖搖哄哄,等睡著了,就把他們抱上桌睡。主人說抱他們去房間睡吧,但雲端總搖頭說不用,在客廳就好。於是拿來了毯子,給孩子蓋上。孩子就在眾人環繞間睡著。燈也亮著。各種憂心的、恐慌的、激動的、努力壓抑哽咽的言語在他們身上交錯來回。那當然不是好睡的地方。有時孩子醒來坐起,揉揉眼睛哭了,雲端就彎身拍拍哄哄,讓他們又睡下。

看到這情形,我總十分不忍。我自己是天一黑就想回家的人,只因為那時候自己的家不像家,朋友的家有人氣,倒比較有家的感覺,而且大家聚在一起想想可以做什麼,方能提振心境,不致陷落低迷,我才不想回家。那是我的非常時期。可是孩子不該處在非常時期,孩子像貓,餓了要吃,睏了要睡,生活要有習慣的步調。因此我一看到孩子那可憐樣,真想跟他們的媽媽說快帶他們回去,讓他們到自己的床上睡吧。常常我也這麼說了出來。

但是雲端常常回說沒關係,我等一下再帶他們回去。


等一下,就是等了好幾下。面對孩子那委屈啼哭的模樣,雲端那堅持留下的勁兒,我也只能憋氣忍著。那時候我年輕,要是現在,大概會把雲端抓到一邊,好好說她一頓。

終於她要回家了,那得先叫孩子起來,給他們穿好外套,套上鞋子。孩子累得不行,嗚嗚咽咽又哭,滿臉鼻涕眼淚,又披頭散髮的,看了真是糾心。她一個人又牽又抱,下樓出電梯後不曉得是怎麼回家的。

這事不是偶一為之,是經常如此。其實她來,也不能做什麼,她出現,就只是陪伴,只是用行動告訴我們有人關心,不嫌晦氣,願意陪伴,或者,客廳桌上用過的好多杯子,有人會默默收進廚房洗乾淨。

林宅血案發生以後,雲端照樣帶著兩個孩子常常出現在我們身邊。後又看報得知,雲端還常常陪著當時被警方、媒體暗指為血案嫌疑人的澳洲學者家博跑來跑去,申明他絕對沒有涉案。不知道雲端怎麼會認識家博,怎麼一點不怕接近禁忌,又怎麼一頭往前衝,硬跟警方、媒體或他們後面的黑手指對幹?天哪,這位媽媽,你這樣在外邊出頭露面跑,跟警方、媒體有意無意讓很多人懷疑是兇手的人走在一起,孩子有人顧嗎?安全嗎?

幸好雲端和孩子都沒事,但是美麗島案審判結束後不多久,我聽說雲端離婚了。共有一個家不容易,即便夫妻雙方都是極好且理念相近的人。

我猜想,那時候,雲端自己家裡客廳桌上有好多用過沒洗的杯子。維持一個家,客廳桌上不能有好多用過沒洗的杯子,臥室床上不能有好多穿過待洗的衣物,廚房垃圾桶裡不能有滿積未扔的垃圾。有了這些,爭端就會出現。不是多了不起的問題,但就是問題。

當然,那是我的猜想。婚姻生活的複雜尚不止於此。

陳忠信一九八三年出獄後聽我講雲端的事,便說給我聽那年的十二月十號高雄出了世界人權日事件後,黨外一片兵荒馬亂中,雲端做了什麼。


那時候,大家紛紛回到台北,都預感會出事,但躲也無處躲,只能各做各的,靜靜等著。陳忠信照樣去美麗島雜誌的編輯部處理編務,當時他們編輯部已經從仁愛路遷到信義路的巷子,又搬到永康街,所以陳忠信去的是永康街。永康街這邊大致都佈置好,就定位了,只有訂做的窗簾還沒來裝上。是十一號,還是十二號,雲端忽然來到永康街編輯部找陳忠信,說她想到雜誌社來做編輯,可以嗎?

陳忠信說現在情勢很亂,不曉得會怎麼樣,你教國中教得好好的,這個時候老師不做,跑來做編輯,不好吧?

雲端說就是因為情勢很亂,我才特別想來,不做老師沒關係,這時候雜誌社事情一定好多,可能會缺人手,我想來幫忙。

陳忠信說還是再看看比較好,不要急著現在就來,還有,這事濁水知道嗎?

雲端無語。那濁水是不知道了。

陳忠信勸她先回去跟濁水談談,再說。

當然很快也就不用再談再說了,十三號一早,國民黨政府收網抓人,美麗島雜誌社被查封,永康街編輯部的窗簾也不用裝了。

雲端做事總是跟一般人反向的。一般人看了危險會趕緊跑走逃命,雲端不會,還朝危險跑過去,想要救人。我是忽然成了政治犯家屬,只好奮力做下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寫信的對象裡還加了個蔣經國,實屬無奈。有人說我應該覺得光榮,也有人罵我是賊黨,我不怕人家罵我,也不因為人家說光榮就高興。如果我和雲端對調人生的位置,我大概會離美麗島雜誌社遠遠的,我不會像雲端那樣衝著危險跑過去。至少我不會一夜又一夜,帶著孩子去到美麗黨人家裡,天晚不回家,放孩子在桌子上睡覺,夜深再挖他們起來,辛辛苦苦帶他們穿行暗夜街頭。在我心裡,孩子的睡眠一定遠比我不大認識的美麗島人重要。

那時候,一夜又一夜,我看著雲端亂七八糟拖著抱著東倒西歪的孩子,我很想罵她,也不由得搖搖頭服了她。不過,我感覺雲端除了關心我們,還有一種想要貼近歷史,走進歷史的強烈期盼,她不喜歡平凡普通的生活。是因為,她是陳逸松的女兒嗎?從小生活在不凡人物的光照下,人家總在背後敬畏說她爸爸是誰誰誰,她的歷史感或許強過一般人。我想要跟她說平凡普通多好,家裡沒有人被關起來,眼見要坐政治牢或捱受更大的刑罰多好,我想要那樣的生活,我不想走進歷史,歷史是用血淚澆灌的,不美也不好,只是痛苦。但我知道雲端不會同意我,她寧願要歷史的榮光與痛苦,奉獻自己亦在所不惜。

偏偏歷史不給她她要的。歷史從來不是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反而常常是,你不要什麼,它硬塞給你什麼。歷史沒有選擇雲端,不讓她在第一線承擔痛苦與榮光。但她還是拼命奉獻。


美麗島人下獄服刑後,在周清玉和許榮淑家的家屬集會自然解散,有人投身政治,參與選舉,更多的人是回歸生活,為生活奔忙。我幾乎沒再看見雲端,只在一九八一年黨外女將蘇慶黎為剛於北京過世的父親蘇新舉辦的追悼紀念會上,遠遠望見她一面。

那場追悼紀念會,是在台北信義路的一所佛教精舍的二樓舉辦的。蘇媽媽素服自持,低頭無語。楊逵先生也去了,坐在最前排,他還起身對大家說了些回憶的話。凝神聆聽時,坐在右邊中間席位的我感到左邊樓梯口有些動靜,就稍微轉頭望了望。我看見,那邊剛剛上樓,立在樓梯口的,竟是雲端。雲端讓我大吃一驚,不是因為她來,是因為她的穿著打扮。我看見她從頭到腳穿一身灰色工作服,套著一雙高筒雨鞋,手裡還拿著一支掃帚。

她是精舍的志工嗎?這個時候要來掃地?我大惑不解,只見雲端由樓梯口轉身往會場後面走去,我眼角餘光追隨她的動靜,至她走到後面,眼角餘光也抓不到她時,我只好放了她。我不能肆無忌憚,挺身扭頭後望,怕對喪家,對楊逵先生大不敬。然而過了一會,雲端自己又走回樓梯口,仍然握著掃帚。是掃好地了嗎?她靜靜下了樓。

明明可以坐著參加追悼會的,她卻拿著掃帚做志工。而且晴天還穿高筒雨鞋,她做的打掃工作還不只是掃地?那時候雲端不老,才三十多歲,怎麼一眼所見,卻彷彿是在廟裡虔心禮佛,掃地洗廁所,並且全身心都退出人世紅塵的上年紀婦人?

追悼會結束,我向蘇媽媽致意後,離開精舍,雖然留意著,卻不見雲端蹤影。

雲端的心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我覺得她那持帚上樓的身影別有含意?難道她是以身說法:所謂左派,就是要貼近底層,就是要改造自己殘餘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去做清掃泥塵糞屎之事?我懷著這個參不透的謎,胡猜亂想的,過了好多年。


陳忠信下獄四年回來,我也成為媽媽以後,大概是一九八六還是八七年有一天我在一本雜誌上看見作家、翻譯家孟祥森寫的一篇文章叫〈殷海光的最後夜晚〉,那是篇讓我感動莫名的文章,裡面還講到雲端!

孟祥森是殷海光教授在台大哲學系的學生,但他走的哲學路數和殷海光不同,平常和殷海光並不親近,很少往來。然而一九六九年九月,罹癌住院的殷海光餘日無多,有一天孟祥森和別的同學一樣,去醫院探望老師。一進病房,殷海光睜眼望他就說「啊,存在主義大師,嗯」,孟祥森大驚,想不到走向黃泉的老師還認得出他是誰,想不到一個將逝之人還有那麼強的幽默感,能夠開玩笑調侃他。那表示疾病沒有壓倒他嘛。

病房裡不時有人進出,都是關心老師的人,多半稍待片刻,不敢打擾,即悄悄離開。入夜後,孟祥森擔下守夜之責,因為他覺得這一向大家照顧老師都很忙很累,他是最不忙,也最不累的一個。近子夜時,獨自守夜的孟祥森看見病房外,寂靜無人的長廊那頭,有個女孩走來,待走近前,才知道是之前在別處見過的陳雲端來了。陳雲端說她不是殷先生的學生,也沒見過殷先生,但從朋友那兒聽說殷先生病危,覺得一定要來看看他,就來了。

孟祥森寫道,讓他大為吃驚的是雲端一看見枯瘦脫形的殷海光,就掉下眼淚,一串串的,不停,彷彿她眼窩裡蓄積了無窮無盡的淚水。雲端走到殷先生病床邊,毫無遲疑,立刻從孟祥森手裡接下為病骨支離的殷先生按摩、翻身,讓他稍微好過點的照護工作,全心全意,直到天明。

殷海光先生在第二天過世。

如果孟祥森的記憶沒錯,前一晚,雲端是在近子夜時來到殷先生病房,我不曉得她是怎麼辦到的,那時候夜深,醫院應該不允許訪客去病房探病。雲端必是巧施我想不出的法子,才能通過門禁。

原來,年輕的雲端,在我初認識她那時候的十年以前,就是後來的那個雲端了,善良熱情,想做就做。那麼也許,在一九八一年蘇新老伯的追悼會上,她想起了尚在北京為官的父親陳逸松,心有不安,無法坐下,只能持帚徘徊。

她總想要做點什麼,做點什麼。可是常常我看見她做點什麼的時候,都覺得異於一般,甚或有些過頭,而很吃驚。是我不理解她。也許雲端一切作為都是出於慈悲心、正義感和無窮的熱情。但我常常想得多一點,因此,也許雲端是感覺生命待她太厚,大媽那邊的孩子被父親慢待,她與二房這兒三位姊妹倒得父親寵愛,生活優渥;多少人在海這邊受罪、坐牢,她和她的先生卻安然無恙;多少人在海那邊遭罪、嚐苦辛,她和她的父親也安然無事。也許雲端覺得她應該做點什麼,奉獻自己,稍贖她在人間亂境安然無事的罪愆。

是這樣嗎?我只能猜想。我沒有機會問她,就算有機會問了她,我想她也不會告訴我。雲端在二O一五年過世,花葬於陽明山。










2 意見:

  • 匿名 提到...

    唐香燕女士:

    近日看到你「雲端猜想」一文,覺得你的觀點有失公允.。陳雲端大半生遭受國民黨無理壓制欺凌,凡與國民黨欺壓有關之事,都會激起她強烈的反應。她以她的方式,來幫助同樣受國民黨欺壓的人,也許跟你的方式不同,但你沒有權力批評她的作為不當。

    每一個人只有一生,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有時不得已必須做前後輕重的犧牲,難免有犧牲生命中他方面的時候。我知道有些女畫家,為達成畫家的事業,把孩子交給自己的母親打理.。歐巴馬總統夫人也說歐巴馬為了競選和追求政治的理念,經常沒有辦法關心孩子們的事。英國女王也被指出把對國事的責任放在對孩子的責任之前。要是男人這麼做絕不會被批評,相反地還會被稱讚為熱心助人或熱心公益。如你就不會批評為什麼林濁水不照顧孩子。

    請你不要用你個人的標準及18世紀壓迫小女人的尺度來判斷批評陳雲端。謝謝!

    陳文惠上

  • Sonya 提到...

    文惠女士,謝謝你給我留言,抱歉我剛剛才看到,回訊晚了。你的觀點很好,說得非常清楚。我當然「沒有權力批評她的作為不當」,所以我盡力用撥開一層又一層雲霧的方式來呈現我心目中精采萬分的女主角陳雲端,撥開最後一層時,就是文章的倒數第三段和第二段,不曉得這裡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裡是我在雲霧中穿來穿去後找到的很高的推崇。然後我收尾的最後一段隱隱呼應雲端的名字─那已在藐藐雲端,非凡夫俗子如我者能夠觸及的了不起女性的名字。因此,在這裡點出了「猜想」二字,也帶引至讀者一開始會看到的整篇文章的名稱,這篇名也用了「猜想」二字,意思就是說我這個笨蛋,怎麼能理解你呢?但是我好想理解你啊,就容我用我笨蛋的猜想方式來試著接近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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