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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走在路上

2019年11月7日 0 意見
2018年底的地方公職人員選舉結束後,「民進黨為什麼會選輸」是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我和我的一些朋友也沒有置身事外不講話。促膝相談,朋友質疑執政的民進黨對於幾項進步指標的公投案推動不力,是不是不能回應社會期待了?



我雖然不是老資格的創黨黨員,但我手捧過熱騰騰剛出爐的美麗島雜誌,看著那一些為了避人眼目而由我重抄原稿後送印的文章在雜誌上誕生,我經歷過黨外時期雷電冰火交加的美麗島事件,是美麗島人的家屬,一路看著民進黨誕生、成長,我認為民進黨有更新、求進的體質。或許我的身分比較特殊,看待這個政黨的眼光帶有情感,不夠客觀,有欠公允,然而又有何妨?許多人所謂的客觀、公允,無非是事後諸葛,朋友,我就依我主觀說說吧。

把時間軸拉回四十年前。四十年前,民主進步黨還沒有成立的時候,它的雛形,夢一般在風霜雨露中漸漸顯影。沒有黨名,沒有黨規黨章,但有氣有精神,後來知道,那應該就是所謂黨魂了。

我是同時在許多人的臉上看見那股氣的。不服打壓,不讓打壓的那股氣,鬱鬱蒸蒸,上升盤旋,讓站在人群中的我流下淚來。

那是嬰兒出生前的胎動,眾人尚不知他們會催生出多麼有力的嬰兒。我也不知,我只是獨自站在一場士林廟口的政見發表會上,聆聽、感知台上的人與台下的人情意交流。台上的人振臂高呼,台下的人舉手呼應。台上的人熱淚沾襟,台下的人頻頻拭淚。大家同情共感,散場時高漲的情緒還不消散,共決是要以選票還受難者公道。

那場選舉是1980年底的中央民意代表增額選舉,1979年底爆發美麗島事件後的第一場選舉。結果,美麗島人的多位家屬高票當選,為美麗島案奔走、辯護的多位律師也由這場選舉開始步入政壇。眾人努力,1986年九月,民主進步黨終於突破黨禁,正式成立。但在1980年底,無人知曉政治形勢會這樣發展,士林那場政見會上說與聽的人大概也都很難想像反對運動會朝樂觀的方向走。我自己,先生被捕,生活走調,身心皆待修補,且需艱難撫慰受傷痛苦的父母家人,根本無法看清迷霧中的未來。



80年十二月,我一位初中同學由美返台,約了我和另一位同學去到近她住處的士林見面。吃了飯,我們逛士林夜市,燈光爍亮,夜風很涼,逛著逛著,看見許多人朝不遠的廟口走去,是去聽黨外人士發表政見的,我知道那晚同為美麗島家屬的周清玉會上台,便跟兩位同學說想過去看看,要不要一起去?

同學說你去好了,我們想繼續逛夜市。

那也好,我其實並不想擠在人群中看鬧熱夜市,我也不想勉強同學與我同行聽政見。那個時候,要走進那樣一場大逮捕之後高度敏感的政見發表會,得先有心理預備才行,何況是伴我去聽,已經超過同學相聚吃飯的尺度。

周清玉以美麗島家屬和國大代表候選人的身分登台演講,她講自己與先生姚嘉文律師的遭遇,講台灣的過去與創傷,講的很好,直擊人心,臺風也大方,讓知道她是多麼努力站起來又站出來的我十分感動。聽者皆感動,會場盤旋著熱情氣流,與會者彷彿心照不宣的祕密結盟了。離開會場時,場中多數人已成為秘密盟友。當時遭受風雨洗禮,情義結盟的人,臉上有秘密印記,相遇時能夠相認。親友中,有人有這印記,有人沒有,沒有的人,常常對我也很好,相處亦無大問題,只要不碰敏感問題即可。

偶然碰到的陌生人卻可能是盟友,例如有一次在計程車上,司機講台語,我講不輪轉的台語,邊講邊問司機先生你聽無?我台語講得不好。他頻頻點頭說聽懂聽懂,我很喜歡聽你講,你再講。我們有來有往的講了許久。

幸有許多識與不識的盟友,予我精神上的支持,助我平安度過那段大逮捕之後的肅殺年月。這些常民盟友,就是反對運動、黨外、民進黨的基石。他們,秉持熱情與信念,推動台灣往前進。專家學者常在事後評論批判,講究什麼客觀公允,但自己的立場也常改變,甚或改到另一極。我的常民盟友可不理會專家學者,在專家學者站著觀望,想試水溫又怕燙的時候,他們已經往前衝出老遠!





1980、90年代,台灣加足馬力往前衝,各項社會、政治運動蓬勃發展,成為新手父母的先生和我也未自外於此大潮流,先生進入民進黨中央黨部工作,我帶著孩子常常參與街頭運動,1989年六月無殼蝸牛佔領忠孝東路時,我和兒子同眾人一起躺倒在馬路上,兒子興奮極了,想不到車走的路會睡滿了人。

1990年三月野百合學運起時,我和兒子去中正紀念堂廣場,在數千靜坐學生外圍陪同他們好半天,迎迓純潔、堅韌的野百合之春。

1994年四月,我和十歲的兒子參加了四一O教改大遊行,一路大喊口號,期望未來有更好的教育方向和政策。

那些年,我們常常在街上,先生走在民進黨的隊伍中,我和兒子走在社會民眾的隊伍中,有時走走碰見了,有時走走又散開了,回家再會。

有一次我在家裡接到一通國外朋友的電話,朋友有事要找先生,我說他不在,出去運動了,朋友說噢噢,他去參加街頭運動了啊?我說不是,他是去散步。朋友說噢,他去街頭散步啊?我說不是啦,他只是去走路,就只是去走路。

走路?朋友疑惑的重複這兩個字。我可以感覺到他在心裡飛快搜尋這兩個字的政治意涵,便趕緊補充說明:他就是單純去走路健身啦,在我們社區。

由這位朋友的反應,可見大家的政治天線多麼發達。

1990年春三月強力推動民主進程的的野百合學運震撼人心,在中正紀念堂廣場持續靜坐數日的數千學生外圍,總聚集許多關切民眾和學者,包括圖中由右至左這五位:林永豐醫師,葉啟政教授,陳忠信,黃武雄教授,和吳乃德教授,大家都是熱情學生的堅強後盾。


從那些年,一直走到這些年,我們喊的口號,我們提的訴求,有些成功實現了,有些沒有,有待能量蓄積後再次出發去努力。不論成不成功,我們喊過了,走過了,都可以安全回家,安心過日子,我們民主的基石就是這樣牢牢打下了。今天如果跟我兒子這輩的年輕人說在街頭抗議遊行後可以回家洗個澡睡覺休息真好,他們可能會詫異回問真好?為什麼?本來不就應該這樣嗎?



不是的,本來不是這樣的。這一切現在視為理所當然的社會生活並非低頭可掬的泉水,伸手可摘的果實,開天闢地就在那裡。曾經有一群人,接續前輩的努力,衝險犯難,打拼出一個反對黨,大多數人都以為它將是萬年反對黨,要是你和許信良一樣公開說這反對黨有執政的目標,很多人聽了都會嗤笑訕笑狂笑,覺得太誇張了,怎麼可能!簡直做夢!

如果你和我一樣去過民進黨早期的中央黨部政策研究中心辦公室,你大概也會和大多數人一樣覺得執政是不可能的,差太遠了。那時候,一天近黃昏,我帶著剛上小學的兒子下公車後,依著先生給的地址,走在建國北路旁邊小店林立的幾條巷弄裡,找了好一會才找到。是一棟民宅公寓的逼仄一樓,進門後看見擔任中心主任的先生和洪耀福等兩三位年輕人正在整理前邊客廳那一間作大辦公室,把書籍資料上架落位。先生不論在哪裡,只要動手整頓辦公室或書房,都興致勃勃,滿懷熱情。他帶我們去看後邊那間有點像倉庫的小房間,說那是他的辦公室。很好,雖然現在看來不怎麼樣,但我相信整頓完畢就會很有條理很像樣。我對他有信心!

看過他出獄後第一間在機關裡的辦公室後,我和兒子都覺得開了眼,很滿足,就跟大家打招呼說再見,留他們繼續忙。小店林立的巷子裡華燈已上,兒子回頭往爸爸辦公室的方向張望一下說,爸爸這裡,誰都不知道是辦公室,誰都找不到的,要是哪一天共產黨打來,要抓民進黨的人,爸爸他們只要跑出門,跑到這邊那邊的巷子裡就能逃走了,共產黨也不知道要往哪裡跑才對。

電影畫面感太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想起美麗島事件爆發,全台大逮捕時,施明德就是跳下公寓後陽台,穿過台北這邊那邊的巷子逃跑的,然後我才覺得驚訝,不曉得兒子一個小小孩,怎麼會有這種政治敏感,怎麼會有這種安全警覺?我沒講過這方面的事啊。難道是老師教過要提防共產黨,小心匪諜?我牽起兒子的手,走出巷子。

就在那間逼仄的辦公室裡,先生啟動工作,主催研擬十二冊涵蓋全方位公共政策的政策白皮書。蝸居陋巷,如何邁向執政?此即開始。

再後來,先生的黨部職務越兼越多,工作越來越忙,薪水則還是單單一份。願意進黨部工作的有志之士好像還不夠多?倒是辦公室變大了,政策研究中心也同其他單位一起,搬到南京東路,後又搬到民權東路,再又搬到北平東路的電梯大樓。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先生要開車帶我和兒子去陽明山爬山,臨出家門,忽有件事需要他去辦公室處理一下,我們只得全家同往。去到辦公室處理好事情正要走,忽有門衛通知說新黨的璩美鳳現在來到大樓外面,為了什麼事情要向民進黨抗議,並有幾位記者跟著一起來。

她那是柔性抗議,還帶了束花要送給民進黨。我們只好在辦公室再待一會,讓先生下樓接受獻花。

花拿上樓以後,我不能任人隨便把花一扔,只得去找了瓶子接了水,把花插瓶。幸好插完花,沒有別的什麼人又帶了記者來獻花。這麼一折騰,時近中午我們才得出發遊山。

公務纏身,出遊一趟真不容易。先生的同事大抵也是這樣一人多用,蠟燭兩頭燒吧。

人少錢少,很少人看好其執政願景的反對黨民主進步黨,卻在誕生十四年後,於2000年,打敗了曾經是「錢如雨下,選以賄成」(註:某次大選後,某報在第二天的頭版標題)的執政黨,開始執政。「民進黨為什麼會選贏」是那時候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

選贏以後有一天,先生在他的立委辦公室接到一位馬先生的電話。馬先生,馬老先生,是時任台北市市長馬英九的尊翁馬鶴凌。大約一、二年前,馬鶴凌老先生跟一群老先生,以著名的客家團體崇正總會名義,組團要去大陸訪問,行前到各黨拜訪,想聽聽各黨對兩岸問題的看法。當時先生在黨部擔任副秘書長,接待了來訪的六、七位老先生,而且充分聆聽了他們的議論,不好意思打斷他們熱烈的發言。拜會時間長達一個半小時。大概這樣,馬老先生記得了民進黨有這個人。

現在馬老先生在電話裡說要到先生辦公室來看他,先生說不敢勞動長者,還是他過去吧。於是約好一天,先生去了馬老先生在忠孝東路臨沂街交口附近的會客辦公室。見面喝茶,馬老先生先客氣恭喜陳水扁先生當選,接著開始長長細數中國國民黨的百年歷史,一路講到這一年破天荒的失去中央執政權,不禁潸然淚下,說國民黨落到這步田地,「咎由自取,不團結,怨不得別人」,還拿出一首他自己寫的感懷舊體詩念給先生聽。悲痛之情是聽得出來的。

待他心緒平復後,馬老先生把桌上兩疊各三、四本的書推送到先生眼前,那是孔孟學會等團體出的論文集之類,他說一份送給先生,另一份請轉送給剛當選的陳水扁先生。老先生說,孔孟之道還是我們中國很寶貴的資產,你們選贏了,擔子就是你們的了,希望孔孟之道的智慧可以給你們一些參考,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們要行孔孟之道......

先生感受到一位老國民黨人的悲痛,他尊重這份悲痛,靜默陪坐良久,然後謝謝老先生贈書和指教提醒,方握手告別。

多年後,已退出政治第一線的先生曾說我們這個新生的執政黨贏過,輸過,如果又贏了,那就表示政黨輸贏輪替是正常,如果沒有不正常外力干擾的話,我們奮力爭取的自由民主人權終於算是穩固落實了。


2017年三月,陳忠信與美麗島老戰友紀萬生老師同遊日月潭時合影。


現如今,2019年,距離四十年前發生的美麗島事件頗有一段時空差距,而我們的政治進程再度走到險峻的關卡,讓人失望或期望的民主進步黨必須承擔歷史任務,再度打敗「錢如雨下」的對手。胸懷理想的年輕人請看看父母的過去,或更遙遠的祖輩的過去,盼望你們有不輸父母祖輩的氣魄、眼光與耐力,前路艱辛,處處是戰場,請容我提醒:此去當心。握手!

握手,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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