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飯花開

是前年吧，夏天，我和朋友在附近山區的小村鎮散步時，看見路邊人家門口一叢心形綠葉簇擁著好些桃紫色小花朵。咦，我心裡一動，湊近了看花，那桃紫色薄瓣中間伸出好幾根細細的花絲，花絲頂端是橘色的花蕊，這不是小時候院子裡的那一叢花，那一叢煮飯花？我有多少年沒見到這煮飯花？原來北台灣也有？我立刻蹲下來，伸手採摘花落後結在花托裡的黑色種實。

蹲下身子，採摘種實，這是小時候在南部老家日式平房落地窗前大院子裡的姿勢和動作。路邊的一叢煮飯花，啟動了記憶，讓我回到那個大院子，讓我回到小時候。煮飯花，有這種功能，跟朋友講起煮飯花時，發現很多人都像我一樣，經由煮飯花，回到從前，回到和土地相親的小時候。請來看看煮飯花的芳容：






想起來了嗎？回去了嗎？

想起小時候了嗎？回到過去了嗎？

那天在路邊摘了一把煮飯花的種實，帶回家後，我在我的陽台這兒幾顆，那兒幾粒的撒種於大盆裡原先長得如下圖這般茂盛，但已被我吃得差不多的龍葵底下，




或各式我已不記得原先種的是什麼的植物紛雜的花盆裡。忘記這件事以後，有一天，我發現植物紛雜的花盆裡冒出好些心形的新葉子，過不久葉叢裡就開出一朵一朵桃紫色的花，在傍晚。




想像得出我的歡喜嗎？我像遇見了老相識，發現她跟以前一樣的脾性，還是在傍晚煮飯時候開展丰姿好容顏。 我像傍晚放學回到家，看見媽媽還是跟昨天、前天，每一個平常日子一樣，在廚房揮動鍋鏟炒菜。媽媽不需要有絕世容姿，當然漂亮很好。媽媽不一定要有大廚師的手藝，更重要的是她能準時炒菜開飯。煮飯花美麗的容顏和準確的性格正如理想的媽媽。




煮飯花有很多名稱，泰半由她準時開花的性格著眼，像夜飯花、晚妝花、洗澡花、午時花、潮來花......總之煮飯花開，就是提醒人回家吃飯、洗澡、晚妝。世上無人能夠忽視煮飯花的準時特性，因此她的英文芳名是：Four-O'clock，她的日文芳名是：夕顏，前者理性清明，一分都不錯，後者詩意盎然，正與中文名稱是牽牛花的朝顏相映相應。

煮飯花堅持，她的世界，是正向運轉、準確無誤的世界。配合煮飯花的堅持，太陽將要落山，就收工、收拾玩心回家，那是古典時代的人。我的童年，就是古典時代。成長於古典時代，我彷彿被制約了，常常天黑就想要回家。回到煮飯花開的家。回到有飯香菜香的家。





現在我在枝枝葉葉牽牽絆絆的小小陽台東迴西轉，蹲下賞看各盆浴於黃昏柔光裡的煮飯花。空氣中有一縷一縷細細文靜的香氣，彷彿茉莉花香，但又淡些。不敢確定那是什麼香，循著隱形絲帶般低低飄揚的香氣，我追到香氣的源頭，朵朵盛開的煮飯花。




這麼好聞這麼香，為什麼一開始不能確定是煮飯花香？老家的院子裡，有好多香花，高過牆頭的是雞蛋花，我家的長毛狐狸狗最愛臥在雞蛋花樹下，我最愛撿拾樹下的落花辦家家酒，花心暈染柔黃的白色落花完整美麗，也是甜香好聞的。
院子中心是一棵比我高的珠蘭，珠蘭開滿碎粒黃花時，香得讓人開心讓人笑。我會在早晨搬張大藤椅去珠蘭底下，盤坐椅上看書，讓滿綴香花露珠的枝葉捱擦我的頭髮、肩膀、雙臂，整個人都浸浴在香氛裡，如在森林，如在天堂。

珠蘭周邊錯落植有茉莉、玫瑰、曇花和七里香，開花都香。我也都記得那些花的香氣。

煮飯花也在那裡，在茉莉旁邊。我不記得她的香，可能因為其他那些香花都太香了，每一株都是一個香氣王國，有霸凌煮飯花香的強大實力，可能因為煮飯花在黃昏開花，她細細文靜的香低低散在無邊的黃昏裡，沒能潛入急於進屋吃飯的我的心裡。





過了這麼些年，南部老家的日式平房和大院子早已經沒了，拆除了，院落那些花木也早已經沒了，埋入新起房子的鋼筋水泥底下了。父母逝去，童年也早已過去，但是，散入無邊黃昏的，細細文靜的煮飯花香，在這個黃昏回來了，終於進入我的心裡。堅持正向運轉、準確無誤精神的煮飯花提醒我：嗨，煮晚飯的時間到了。

知道了，現在負責執鏟炒菜、淘米煮飯的是我，我是這個家的媽媽，那麼，我要進屋進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