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年夜飯組曲

要過年了！年夜飯在哪兒吃？在家自炊？還是去餐廳訂桌？

中秋呢？端午呢？耶誕節呢？

結婚紀念日，父親八十大壽，歸國朋友聚會，又要到哪兒吃？

是個問題。每年，每家，每個人，都時時要問的問題。

結婚以後，好多年，我和先生都先是抱著，後是牽著兒子，先是搭火車、客運車，後是自己開車，由台北回彰化老家的三合院磚屋過年。沒有在哪裡吃年夜飯的問題。年夜飯當然是在老家吃。能幹善烹的婆婆早早炊好甜粿、蘿蔔糕，蒸好香腸，也燉好紅燒豬腳，煮好麻油雞酒和其他美味熱炒料理，等我們回去吃。

年年如此。唯有一年，先生為公事赴美，回到台北的家時正值除夕，他卸下行李，小睡兩三小時，補充體力後，近黃昏方帶著我們出發回彰化老家。趕時間，特為避開大排車龍的高速公路，開省道，中間又岔入石門水庫附近一條山道。天已全黑，兒子想要放尿，我們見山道邊有一亭子，即停車讓他野放。

野放完，他說肚子餓了，幸好事先我們已經打電話請家裡人別等我們，先吃年夜飯，也幸好我先已滷了蛋和雞腿、雞翅膀，也帶了土司麵包，這時候就在這少人行的山道邊拿出來，坐亭子裡，就著路燈光，吃將起來。

兒子說好好吃啊，真好吃啊，怎麼這麼好吃啊！大家都吃得高興，笑說這一頓在山路邊的年夜飯別致，倒也不錯。

吃飽充過電，我們繼續開車趕路。終於回到彰化老家時，大家早吃過年夜飯，在吃飯間閒聊天，可是桌上還留著好多菜，讓我們坐下來好好吃。

這才是正宗年夜飯，我們又吃了一頓。

那時候，以為年年都會有那樣豐盛的正宗年夜飯吃。可是不然。是在兒子念大學的時候吧，我在年夜飯的餐桌上發現婆婆拿手的麻油雞酒味道變了，淡了，吃起來不過癮了，不像以前那樣會叫人酒酣耳熱，吃了一碗還想再添一碗。只是味道淡了一點，怎麼就不那麼香了？

後來吃到的婆婆用好酒好油好雞燒的麻油雞酒，雞是雞，酒是酒，油是油，卻沒有她往年燒出來的雞入油酒，油酒入雞的香濃醇厚味道了。

她的身體弱了，手感差了。燒了一輩子飯的人，竟會失去燒飯的手感。原來，有一天，媽媽的味道是會改變、走樣、遺失的。

於是大家挖空心思，逐年改變吃年夜飯的方式，有一年是買大飯店的預訂年菜回家吃，有一年是擅烹飪的弟媳婦擔綱做主廚，有一年是請附近辦桌的師傅燒，有一年是全家包遊覽車出遊，到外地風景區吃年夜飯，有一年頂澎湃，幾十個人搭遊輪出海到琉球，海上昇明月時，我們在船上吃自助餐年夜飯，還有幾年我們大隊人馬幾輛車開去台中的飯店聚餐跨年。婆婆過世前，她最後一次的年夜飯，是在老家附近一家帶有可停二、三十輛遊覽車沒問題的好大停車場，屋內坐了滿滿人，光我們家就佔四大桌的平房餐廳吃，因為婆婆沒體力乘太久車去台中，去彰化，或去員林市區了。

婆婆過世後，因為家裡沒有老大人了，大家決定以後每家兄弟各自過年，另行找合適的時段，像過完年後，或是暑假，再團圓聚餐，這樣比較輕鬆，而且連各自有家的姊妹也能參加。

這樣真的比較輕鬆。大家都有年紀了，每年攜家帶眷加入全國返鄉潮，在堵塞的路上緊趕慢趕，委實負擔不輕。

大家都有年紀了。體認到這點，不無感傷。

過除夕，我就自己在台北燒點家常菜，也買點香腸、鹽水鴨......和年糕應景。年糕往往是甜粿，買到的或好吃，或不好吃，不一定，比較的標準都是婆婆自炊的甜粿。

後來我也試煮麻油雞酒，依婆婆手感在時的雞酒標準來說，都不夠格，差得遠。比一些便宜小店賣的雞酒，倒還比得過。

想到「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句子，我真是廚房裡的瓦釜。

最近聽老友說起她家正為年節要到哪裡餐聚的事情傷腦筋。她家裡，第三代不怎麼熱衷的觀望，第二代如火如荼的熱議，第一代，媽媽，也是位燒了一輩子飯，但漸失手感的高級家庭料理大師，笑笑沒怎麼說話，爸爸卻說話了。爸爸說要在家吃。卡輕鬆吶。爸爸說。

你輕鬆，我不輕鬆。吾友說。當然她是在爸爸背後跟我們朋友說。

不用出門，走兩步到吃飯間坐下吃飯，美食滿桌，又有好酒，食罷走兩步到客廳沙發坐下，看電視消食，的的確確是卡輕鬆。

不過，家裡女人擺佈那一桌之事前買、洗、切、煮，事後收、洗、擦、晾，卡無輕鬆！

不過，除夕年節，若不看主婦所費心力、體力，全家人在家裡餐聚，的的確確是無與倫比的美事，失去會叫人想念，最好永遠不要失去。老爸爸不想放手讓家人輕鬆，是不是潛意識裡害怕一旦放手，有些東西可能就江河流去，收不回來了？

那些東西，對許多從老年代走過來的老人家來說，可能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和慣例，除夕年夜飯，當然是要在家裡吃，怎麼要去外面鬧烘烘的餐廳，跟一堆不相干的人相碰面？我猜我婆婆最後幾年大概是無奈暗藏這樣的想法。

曾經在職場叱咤縱橫幾十年的老先生呢？他們可能還另有一層想法。他們，一向習慣了去外面餐廳吃飯是和朋友同事吃，和太太孩子吃飯就是要在家裡吃。和朋友同事在外面餐廳吃是必要的，順便也休閒、談事情。和家人在外面餐廳吃飯是不必要的浪費，因此是不輕鬆的。

輕鬆，不輕鬆，端看你站在什麼立場，從什麼角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