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楊枝清露

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生過一場很麻煩的病，額頭上長癤子，一個接一個長，怎麼也不消。當然去看了皮膚科的醫生，搽藥，服藥，辛苦許久，不見效，開花流膿，難看不說，痛癢也不能抓。那癤子很頑固的長了一大排，由額頭的這一端長到那一端，像一道彎彎的橋，我在鏡中端詳道。

消炎的針也打了，沒有用。爸爸還輸血給我。那也記得很清楚，醫院外面陽光很好，我們並排躺在相鄰的病床上，爸爸笑說可能輸了他的血，我就會好。

我好怕打那粗針，但也勇敢的捱受過來了。可惜還是沒好。

也去了市立的大醫院。沒好。對付這頑疾，醫生能做的都做了。

媽媽十分苦惱，到處問人哪裡有好醫生。

好醫生有的，在菜市場裡面。

我常跟媽媽去菜市場買菜，媽媽會在哪些攤子買雞鴨魚肉、蔬菜水果和米麵乾貨，我都知道。菜市場裡面泥濘滿地人擠人，又腥臭嗆鼻，實在不好玩，但我們終於擠出來時，我喜歡看媽媽在菜場出口外買花，視覺、嗅覺都得到補償。我也高興等候外省老鄉用汽油桶改裝的烤爐貼爐烤的燒餅出爐。金黃燒餅濃郁的豬油蔥花香和酥軟混合的口感滿足了我的視覺、嗅覺和味覺。

下午人少以後，要是順沿暗黑小道往這雜亂菜場我不曾去過的深處走，會看見兩邊的鋪子有些在裡裡外外亂糟糟堆着雜貨，有些半掩着門像住家。我們去的醫生館完全不像我從小習慣的醫院樣貌，不是那種典雅的歐式建築，就只是間燈光昏暗的破舊小屋。有幾次是吃過晚飯以後，爸爸騎著腳踏車帶我去菜市場。他總在入口下車，讓我繼續坐在卡於後座的竹椅上，然後慢慢推著車子進去。那個時候，白天喧騰的菜市場像昏死了過去，陰暗得嚇人。

幫我看病的醫生沒穿白袍，沒掛聽筒，他的樣子真是叫人記不住，去了幾次我都記不住他的樣子，因為他就跟走在馬路上的隨便哪個老人一個樣子。而且我不太敢看他。可能是因為家裡沒有老人，我那時候很怕老人。爸爸有位很老的老朋友曾經想要逗我開心，跟我說，妹妹，我變魔術給你看，變！一喊之後他的手伸進嘴裡一鉤，鉤出一整排牙齒！我當即嚇得號咷大哭。所以說，老人真的不要太自以為是。

回頭且說，那位不像醫生的醫生好像也沒怎麼看我，每次就是開了藥，包在紙包裡讓我們帶回去。

這藥叫何首烏。中草藥。是一種植物黑烏烏的塊根。蒸煮出來的湯汁也是黑烏烏的，又苦又難吃。良藥苦口利於病。媽媽每次都這樣說。好吧，我像慷慨赴難一樣，閉氣，分三次喝完一碗黑湯。

喝完以後可以吃肉。哥哥們也在旁邊等我喝完苦藥，好分肉吃。

肉是一整塊在蒸熬藥湯時一起蒸出來的。切片後，粉白好看，還冒著熱氣，蘸醬油吃，實在美味。

當時忙著吃肉，沒問明白為什麼肉要和藥一起蒸，媽媽應該是遵守那位醫生的吩咐，拿肉當藥引吧？奇怪藥氣也沒沾到肉上。

更奇怪的是，連吃幾副苦湯藥以後，額頭上的癤子都消了，也沒有新的冒出來。對鏡看看，額頭上沒留下一點痕跡，像觀音灑過楊枝清露，一切消失于無形。我的皮膚頑疾竟是那位菜市場深巷裡頭沒有醫院或診所門面的奇怪老醫生治好的。

從此以後我對身邊腳下起眼、不起眼的種種植物，都懷有很深的好奇與敬意。

無草不藥。

廚房裡尋常一枝青蔥也是藥。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做媽媽不久，兒子才剛上小學。

沒什麼事，我只是發現兒子的鼻梁骨上不知怎的，有一點破皮。稍稍裂一個小口而已，沒太在意，給他破皮處塗了家裡的藥膏。兩三天沒好，我還是沒怎麼在意，繼續給他塗藥膏或藥水，加貼一小塊OK繃防灰塵。

一天家族裡辦喜事，兒子樂呵呵的跟著去喝喜酒。同桌一位老舅公看兒子食量大如牛，吃得又香，十分歡喜，頻頻笑着給他夾菜，再看他大口吃下。忽然老舅公問我：他鼻子怎麼搞的？受傷了？

我說明了以後，老舅公講：要當心，五官中心線的部位有傷很不好，細菌容易進去裡頭作怪，鼻骨上破皮最不容易收口癒合，搽藥也不容易好。但是有一個辦法，很簡單就會好。你的廚房裡應該有那種藥吧？

有，我有。回家後我立刻照辦。兒子洗完澡上床以後，我在廚房取一段蔥白，剝開來現出蔥管內面，小心用指甲撕下一片蟬翼般薄黏內膜，把水分盈溢那一面貼上兒子鼻梁傷口。是內膜噢，老舅公一再交代，是內膜內裡有水的那一面噢，不能隨便把蔥白剝開就貼上傷口噢，那樣沒有用。

兒子說睡覺時蔥膜掉下來怎麼辦？我說老舅公說沒關係，蔥膜乾了掉下來就掉下來，明天方便的時候再貼一片新的就好。

就這麼簡單。而且第二天就看到傷口有新皮長出。為了讓傷口徹底癒合，我連著幾天幫兒子貼清涼濕潤的蔥白內膜。不容易好的傷真就好了。老舅公不是醫生，但他的家庭醫學太神奇了。

人家說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是真的。對於這句話，我可以依我的體驗來詮釋，和見證。

無草不藥。草必芳草。

還有，觀音的楊枝清露，常常是藉由人間的父母親長老人家點灑向我們的。

後記：

本篇所附芳草照片，都是我家陽台的植物，不是何首烏這種著名藥草。

又，本篇刪除後半段之後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菜市場裡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