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燒飯記

想到燒飯這件事，常讓我不由感懷人生之......不能說奇妙吧......說奇怪好了。

怎麼說奇怪？因為我這人雖然喜歡吃東西，但並不特別熱愛下廚烹煮。我有好幾本食譜，有時還會借烹煮的書回來細細閱讀，平日看報上網若瞄到談飲食烹調的文章，也多半不會放過。我看人家講他怎麼享受家常或宴飲的餐食，就莫名其妙很開心，看人家說他怎麼下廚調理餐點，也感同身受那份舉重若輕的愉悅。我甚至還挺羨慕那擁有或親身設計了美好完善廚房，一切用具皆就手便利，時不時輕輕鬆鬆煎條好魚，烤個蛋糕的天之驕子，覺得人家怎麼那麼懂生活，會生活啊！



反觀我自己，拿本烹調書，躺在沙發上，看人家下廚，隔空移情而已，還很高興，很享受，真真廢柴！

不過，廢柴般的我，自從有了孩子，就每天三頓、兩頓的燒飯，有時候燒三人份的，有時候燒兩人份的，燒到如今，怕不燒了有一萬多頓的飯？我簡直，我其實，是個專業的煮飯婆啊！

我還給兒子做了好多年的便當！ 從他小學有全天班開始，一直做到他高中二年級。我做的那些便當，要是堆疊起來，怕不像座小金字塔？

既然專業煮飯多年，應該很有專業的架勢才對。然而沒有。我燒的家常飯菜，或許還吃得，但不保證烹煮時一定不失手。至於像我娘家的母親、嫂嫂，夫家的婆婆、姊姊、弟媳那樣治小鮮於談笑間，烹大菜亦不皺一下眉的氣派，更是不用去奢望了。

我也有好幾位朋友，什麼難做的菜都做得來，出去吃到什麼新異的菜式，回家想想就能做得八九不離十。像這樣的天才，都不必每天燒飯，有時想下廚燒些美味又有益健康的餐點，家人說不定還會講別忙了，不用煮了，出去吃吧。所以我說人生奇怪，庸才如我，卻被上天指定要燒那麼多頓飯。吃我燒的飯長大的兒子，還常常很愛吃我燒的飯，還常常找事讓我做，也就是帶朋友回家吃飯。先生則說外面餐館的菜油多鹽多味精多，有礙健康，在家隨便吃都好，現在大家都在擔心毒這個，毒那個，我們在家吃飯，好像都沒被毒到。

能說人生不奇怪嗎？

最近一次大動干戈燒飯給兒子和他的朋友吃，是他們一群大學同學都當完兵，要紛飛各地之前，在颱風天來家裡聚會的時候。颱風天，留客天，我從當天的午飯燒到第二天的晚飯，把冰箱裡所有的食材都用光了，幸好他們吃得還滿意，颱風也總算過境走了。

給他們吃的都是些尋常的雜煮飯菜，沙拉、炒飯、咖哩、紅燒肉、排骨湯、烤雞腿雞翅、義大利麵之類，大碗大盤端上，一下掃光光。早餐我給他們煎法國土司，下午的點心是香蕉餅。他們都喜歡。這兩樣，兒子從小到大的朋友沒有不喜歡的。有一位未來的數學博士吃完第一盤法國土司，跑來廚房拿第二盤的時候，還問我怎麼做的，他說他媽媽已經教了他燒飯、煮麵的基本功，他想再學會做這法國土司，去到紐約就沒問題了。

後來果然沒問題。我很高興數學不好的我對數學界也有些小小的貢獻。其他幾位胃口驚人的小伙子呢？他們展翅飛向各方後，也都在各自的領域奮鬥不懈，前景看好。

回頭再講我人生奇怪之感懷，不熱愛燒飯的人偏偏每天要燒飯，這是什麼道理？這裡面有何因由？我想出可能的因由一項。

常聽那很會燒飯，只要下廚就開心的人說燒飯沒什麼，用心而已。用心，就會想炒菜怎樣能炒得鮮翠碧綠，煎魚怎樣能煎得香酥不黏鍋，糖要在什麼時候放，鹽要在什麼時候下。我是勉強到達燒得還可以吃的階段後，就不思精益求精，只想著有空去躺在沙發上看書，或看食譜料理書多好。要是有一天，我忽然洗心革面，每日不厭其煩在廚房想著如何燒菜燒得完美，收拾善後刷鍋洗碗時也開心如在樂園，做菜燒飯之前的大熱大冷天買菜、拎菜回家，一路還有餘力想著要怎樣安排菜單，調度食材，並覺得其樂無窮，那我想，上天對我就會有不同的安排，事情就會有不同的狀況，比方說，先生有時會講家裡的菜清淡少油，但寡味了點，好想出去吃兩個有點滋味的菜啊，你晚飯就不用燒了。或者兒子也會打電話來說媽呀，來我這裡吃飯吧，我燒了菜，紐約回來的那個誰和你認識的那個誰誰誰，也帶了好多菜來，我們吃不完啊，快來幫忙吃啊！

你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嗎？我相信事情會連環變。變的源頭，我相信在我。我變過一個人，事情就會不一樣。不信請看周邊的人，想結婚的人結不成婚，不適合婚姻的人會走入婚姻，喜歡小孩的人沒有小孩，不想要小孩的人會有小孩......所以我要是熱愛燒飯，就不會活像要創下金氏紀錄一樣每天燒飯燒不停。

問題是幾分鐘前，我還躺在沙發上，手上拿的書叫「下廚記」，是上海作家邵宛澍寫的。看著看著，想到要寫幾個字，才放下書爬起來。所以說到要變個人，再導向連環變，實在不怎麼簡單。

算了，我看我寫完這幾個字，還是爬回沙發躺下，撿起下廚記 ，看那位邵先生寫種種我從小吃慣的上海口味：奶白的大鰱魚頭沙鍋，不是燻出來的燻魚，鮮香無比的醃篤鮮.....真的好吃，也真的好看啊！一邊看著，一邊我回到過去，回到小時候，回到母親當爐的廚房，站在母親身邊，看她烹每日三餐，看她做年節大菜。母親手下出產的食品可多了，她自己醃鹹肉，灌香腸，做酒釀，製泡菜，糟雞糟魚，她自己炒豆沙做八寶飯，攤蛋皮做蛋餃，打魚肉製魚丸，拆魚肉炒魚鬆，調餡擀皮包水餃、餛飩，湯圓、包子、蔥油餅也都從揉粉發麵開始自己來，我幫她調過沙拉醬，在蛋黃裡一杓杓加進沙拉油，用筷子慢慢畫圈圈調勻......我幫同她把艷紅的李子加糖熬煮成酸香濃稠的果醬，小心翻動，不讓黏鍋......母親還自己熬豬油，熬出來噴香的豬油盛在粗陶罐裡，凝結成雲白油膏......沒有烤箱，我們用煮飯的電鍋蒸出香軟的淡黃色蛋糕......

母親燒飯，每樣都是由處理食材開始，可不是像我這樣冰箱打開，拿現成的包子、水餃出來熱一下，或下個水，或想著怎麼來燒個簡單的湯，不麻煩的菜，或簡單的菜，不麻煩的湯。那些簡單的湯，不麻煩的菜，或簡單的菜，不麻煩的湯，不挑剔的話，也吃得，或許也不算難吃？比方我做的洋芋沙拉，洋芋黃瓜胡蘿蔔肉蛋等料很足，也還可口，不過沙拉醬是買現成的，當然不及母親教我調的香醇天成。

幸好母親的好手藝，都傳給了我的嫂嫂。我這笨女兒，只是漫不經心的給母親打打下手，雖有鍋邊嘗鮮特許，後來有的菜，我在自己的廚房裡也燒過，當然遠遠不及母親的水準。不過，我知道濃油赤醬的上海菜為什麼吃起來不膩味，還爽口，這裡面藏著有藝術。

不過，唉，等會兒又該燒飯了，閒話少說，還是來看烹調的藝術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