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雛鳥之聲

上小學後，我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媽媽」。全篇作文，我還記得一句，因為這一句讓我的媽媽太感動，太滿意了，她跟很多相熟的鄰居朋友轉述這一金句，轉述的時候，我常常都在場，頭低低的，有點不好意思，有點高興的聽著，以至於，往後幾年寫的作文都散落到歲月的黑洞裡去了之後，這一句，聽了太多次的這一句，卻每個字都拴得緊緊的沒掉落，都記得。是：



......一針一線都充滿了愛......

媽媽能幹，所以寫媽媽的這篇作文，我大概寫了媽媽怎麼會理家燒飯，怎麼會做衣服之類的情節，在寫了媽媽親手為我們兄妹做衣服的事以後，我就寫了這一句：「一針一線都充滿了愛。」

從我這句人生首度寫下的金句看來，我真的是一個寫文章的時候，常常會感情氾濫的人。學習節制，是我後來的功課。

可是當時，媽媽毫不保留的激賞，一再一再的說「怎麼寫出來的！不曉得她怎麼寫出來的」，大概讓我這樣理解作文：每個句子，都要想辦法用點心加把勁，讓它不平常。

媽媽也讓我覺得，作文，是一件我可以好好發揮的事情。

所以從小我作文，都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傻勁。

從這一點出發，我對人家的作文也有評論標準了。記得有一次，我跑去一位鄰近的男生家玩，正好看見桌上攤著他的作文本，雞婆心發作，我忍不住過去瞧瞧。現在我已經忘記他寫的內容了，但我記得當時我一看，心裡就想：怎麼這篇作文，從頭到尾，「不知不覺」這個詞出現了五、六次？什麼都不知不覺的怎樣怎樣，太不用心，也太好笑了吧？

當然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很奸詐的笑在心裡。

可是，會不會在那些多得要命的「不知不覺」裡面，藏著有趣的東西？當時我一點都找不到的東西，也許一個媽媽可以找得到，一位熱心的老師或許也能找到。

總之，我對文字很起勁，很雞婆。視我為文字高手的媽媽給我訂了香港出的兒童雜誌「兒童樂園」。每兩個星期飛來一期的兒童樂園，讓我在裡面看見好一個豐富的世界，有些畫面，有些故事，現在還記得。我也一直覺得那是最好的兒童雜誌，因為它不說教，不硬塞知識，它傳達美好的情意。例如它講維蘇威火山爆發，龐貝城都被埋在火山灰底下的故事，那樣的恐怖，那樣的悲哀，但是，有一頁，幾乎是大半頁吧，畫著一頭後來考古學家挖掘出的化石大狗，牠在一瞬間被火山灰整個覆蓋住的時候，虎虎雄視前方，四足分跨，用他的肚腹庇護著一個手腳朝上舉的嬰兒。因此我在恐怖和悲哀之外，看見了其他的東西，當時說不清，後來知道，那是永恆的愛，與美。

家裡有朱自清和徐志摩的集子，我拿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讀。是讀，不只是看，我常常讀給媽媽聽，在她幫我綁辮子的時候，在她幫我和哥哥裁衣服，打毛線衫的時候。隨著小而密的文字，我看見荷塘的月色，春天的腳步，劍橋的風光，外國的風情......媽媽靜靜的聽，她也很讚賞那些優美的句子，說寫得真好，我也讀得很好。

因為文字的風光太美妙了，我也想給閱讀的光景染上特殊的氣氛，我會把小藤椅搬到院子的花樹下，坐在花影間閱讀。小藤椅坐不下了，改搬大藤椅去花樹下。那時候我讀的書不只是朱自清和徐志摩了。

晚飯後，我常跟著父親去村頭的公司俱樂部，他在大廳下圍棋的時候，我走迴廊繞過樹木森森的小院，到另一邊的圖書室去。有人在那裡看雜誌，看報，我輕輕走進去，繞室盤桓，在書架之間隨意取下書冊來翻閱，還借書回家看。

我看了很多雜誌，拾穗、文壇、今日世界、南國電影......我看了很多小說，言情、武俠、偵探、歷史......文學書也夾帶著看了，比方紅樓夢。當時我是不辨精粗的把家裡的紅樓夢和鏡花緣、兒女英雄傳歸在一起，當作同一類組。爸爸的朋友說妹妹，你看得懂啊？那我問你，賈璉是誰？賈珍是誰？寶釵是寶玉的什麼人？

我一概答不出。但還是可以看，而且覺得好看。黛玉死了，我哭得好傷心。

這種亂看一氣的看書法真是夾泥帶砂，囫圇吞下珍珠。

媽媽呢？媽媽照例誇獎我。我愛看書，像書蟲一樣鑽在書裡面，可以半天不出來，她認為是難得的好事。媽媽也繼續忙著打點全家的事，一年年好好維持住一個家。有好一陣子，她不僅是替我們家人做衣服，還幫鄰居程媽媽做衣服。程媽媽家孩子多，但程媽媽不會踩縫衣機，她做衣服的速度跟不上孩子長大的速度，讓她急得要哭。媽媽就叫程媽媽每過些日子，把衣服裁裁好，全拿到我家來，她用縫衣機一件一件車好，程媽媽接著只要縫上扣子什麼的，孩子就有新衣服穿了。

幾年後，程伯伯換工作，他們一家搬到別的地方。我好多年沒見到他們。在媽媽的喪禮上，我這嫁出去的女兒出列獨自執香跪拜，旁邊沒有先生相伴，先生在牢裡。在媽媽靈前，我像從樹上跌落地的雛鳥，泥塑木雕般，說不出話，也哭不出聲。忽然有個太太過來握住我的手說：妹妹，妹妹，儂是妹妹是伐？媽媽不在了，儂要好好的啊，要好好的啊！知道伐？

我立刻知道那是好多好多年沒見的程媽媽，喊一聲程媽媽，我就哭出來了，哭得不能停。

因為我感應到程媽媽對媽媽的真心感念，我感應到她對失去這樣的媽媽的我的真心痛惜。過去的日子，有媽媽的日子，有媽媽的疼愛的日子，在那一秒鐘一下子都回來了。

媽媽喜歡我那句「一針一線都充滿了愛」。那一句情感滿出來的話其實還不差吧？她是提早感應到我不知怎麼寫出來的，長大後的真心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