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公主時代

翻老照片時，看到這一張：

啊，我讚嘆，這小洋裝，絕對是有史以來我最美的一件衣服，手工，設計，配色，質感，都有高水準，是母親的巔峰之作，後來，我長大以後，穿過這麼美的洋裝嗎？

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覺，忽然回來了。清潔乾爽的棉布新衣服，剛好可體，領子、袖子、胸口，都不鬆不緊，讓頭手身子有活動的餘裕。裙子打了褶，自然蓬開透氣，跨步時輕拍大腿，又不妨礙動作。真是件好衣服。

還有顏色，也真好看。綠、白、紅、褐的細條紋，好清爽。哪裡來的？這麼好看的布。衣服上身的條紋，還費工拼接出V形圖案。另外，上衣的頂端，母親給配了白色小翻領，裙子的下襬，纕上白色同布寬沿，寬沿下緣，一個圈子繡了紅色花葉。照片上看不清楚，但是白領子上也繡有紅色小花。

可是，我很快就長大不能穿這件出客衣服了吧？這件洋裝大概只穿過不多幾次吧？為了這麼幾次，費那麼多功夫。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母親當成小姐來養。

母親下手，真是一絲不苟。我腳上有相配的皮鞋、襪子，頭上有大紅蝴蝶結。那蝴蝶結的尾巴特意打得長長的，風吹過來，會在後腦勺上飛揚。

記得那種感覺，蝴蝶結是活的。

所以，衣服很快不能穿了，但是感覺留下來了。

蝴蝶結輕拍後腦勺的感覺，裙子輕拍大腿的感覺，整體搭配的顏色在陽光下躍動輕揚的感覺，都留下來了。

穿著新衣服的那一天，爸爸輕輕鬆鬆單手就抱起我的那一天，

陽光好大好亮，亮得照相都睜不開眼睛，但媽媽還是好漂亮的那一天，

留在這幾張老照片裡。

還有這一天也留下來了，爸爸媽媽和一臉傻相的我，在我們的村子裡，

我是有車代步的，我們去村裡的俱樂部，

媽媽穿簡單素色的布旗袍，也那麼好看。

鄰居媽媽和鄰居姊姊也在俱樂部的大院子裡。大家去那裡，是有事嗎？我完全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身上那件洋裝。但是家裡一直有張奇怪、染色的照片，標記出那天好像蠻特別的，

我的鞋子和嘴唇都被染成鮮紅色，像要登台演戲一樣。還戴了金色項鍊，我自己大概覺得挺美的。不過媽媽做的粉色小洋裝，有蓬袖、花邊和刺繡的紅花綠葉，真的是精心傑作！

怎麼媽媽會有時間給我做衣服？我真想不通。光買菜、做飯，就夠累人的，怎麼還有力氣買布、裁剪、車縫，繡花......我覺得不光是因為她有愛有能力，還因為她有興趣。因為她有設計、製作的興趣，所以她不會給我車個布袋套上身就滿意，她要另外來些花樣。

所以我看見我跟爸爸參加公司旅遊去鵝鑾鼻時，穿著紅底白點，兩邊大翻領各緄三道白花邊的小洋裝。媽媽擺佈那三道白花邊的方式，真真用心有一套！我再戴頂草帽，就跟去看賽馬的英國上流仕女很像了。

我又看見，早上我起來，還沒梳洗吃早飯，就去院子看滿地草尖尖上碎鑽似的露珠，和新開的大玫瑰花。媽媽配合我從小就有的詩情畫意，外頭給我披的是件擋風寒露水的黑紅格子絨布晨衣。

晨衣噢！我現在還是有詩情畫意，早起見陽台新開了花，還是會出去看看，但身上罩的不是破舊襯衫，就是破舊外套。要是那天沒出門，我就穿那樣過一天。

媽媽怎會給我作件晨衣穿，到現在也不解。但是我記得穿那件晨衣的感覺好舒服。袖子寬，下襬鬆的晨衣，也是件好衣服。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也可以穿好衣服。小時候，我是我們家的公主。

冬天的出客衣，媽媽也給我做。

過年穿這件紅毛線打的連衣裙，頸下、袖口、下襬有環環黑毛線花邊，皺褶也打得很漂亮。媽媽敢用顏色，設計也活潑。不過我記得穿起來有點毛毛刺刺的，不大舒服。但是過年嘛，就忍耐一下嘍。過年全家出去走走，還一起到村子上方的亭子----我們叫亭子，其實原先是日本人的神社----去照相。

爸爸又帶我們去他辦公廳的大庭院玩玩，草地、花棚、蓮花池，都走一遍。

媽媽總是清雅漂亮，身段也好。我則歪著脖子，因為走熱了，毛線領子越發刺得脖子癢。

所以，毛線洋裝只得這一件，以後媽媽只打裡面可以穿有領襯衫的毛線衣或毛線背心了。

小學時候的這件深藍、暗紅和白色格子圖案的毛線背心，是持續至今的最愛。可惜有天放學時覺得熱，就一面跟同學說著話，一面把它脫下來，斜掛在書包上，到家時發現掉了，回頭去找，卻沒有了。長大後我買了很多件毛線背心，可能是在繼續尋找失落的那一件吧。

小學畢業以後，媽媽還不時給我做衣服，裙子，洋裝，都有。醜小鴨一樣的我，非常挑剔，總覺得媽媽做的衣服，款式太花俏，花邊什麼的太累贅。媽媽大概覺得束手束腳的，給醜小鴨做衣服真的很難。她一定很懷念之前那個總是開開心心接受每一件她精心手作服的小女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