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昇月落,近來,九十、近百歲的老人好像越來越多。從人口結構的角度來看,意義很明顯,如果沒有數字同樣成長的新生兒來平衡老人的數字,社會的前景不妙。
周遭很多朋友都在照顧父母,特別是母親。看來老年的母親多過老年的父親。看來女性的生命比較堅韌綿長。是福,是苦?難說。
一位老友的母親九十歲時還自己烹煮,多年來她有她自己的一套,例如用梅乾菜蒸點絞肉,用豬油拌拌白米飯,這樣吃得很香,青菜水果不太碰,倒也沒有膽固醇過高等問題。但她九十五歲摔了一跤,生命的機制就絞扭萎頓了。還活著,但終日迷濛睡著,也不認得人。有緊急狀況時,送醫院打各種針劑,她還是迷濛睡著,但會伸手去扯輸送點滴的管子。扯開了,醫護人員給她再裝上。
老友看了不忍,請醫護人員慢點再裝上,讓她歇歇。如果,可以不用再輸送針劑,讓她油盡燈枯,迷濛中過去好嗎?
竟然是不好,不可以。醫護人員不能擅自停救病人。
老友自己是一根蠟燭兩頭燒。原先她跟工作忙碌的女兒說好了要幫著帶外孫和外孫女的,這項計畫,她不想放棄。因為,孩子的生命正在開始,這時候,給他們青嫩的生命注入身心的養分,是多麼要緊的事。一晃眼,孩子就大了,生命不會等待。老友立於迅急生猛的開始,和遲緩湮留的結束之間,不知該怎麼分配自己。
另一位朋友也正考慮:是否在好不容易拉拔大孩子之後的現在,回鄉陪伴逐漸凋萎失智的母親。那位母親,及她其他的孩子,多年來都由我的朋友好好照顧著,生活無缺,但她內心有個怎麼補都補不起來的大洞。 母親心裡的那個大洞,或源於她自己性格的缺陷,或源於她命乖少運遭際差,越老,那個洞塌陷得越大,讓她越發對人生,對女兒,有諸多不滿,也讓我的朋友越發為了滿足母親的種種欲求而疲於奔命。
怎麼辦呢?朋友自問,也投來問詢。
母女恩仇,旁人很難進言。因為母女間總有些心思,是旁人感受不到的。不過,根據朋友提供的訊息,我想她很難填補好她母親內心的大洞。
除了自己,誰能填滿自己內心的空洞?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能期望別人做到,也不能責怪別人做不到啊。但朋友可能會承受那樣的期待和責備。
想到這些,我嘆口氣,無法勸朋友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人生沒有完美的選擇。你選了這樣什麼,就放掉別的什麼。要是我跟朋友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南來北往投入的時間,花費的心力,挹注的金錢,能說少嗎?你也請了專人照顧,你自己再拖著先生搬回去,說不定就是回去專任捱罵的箭靶,那樣你受得了嗎?朋友也許會說,我不那樣,心就不安。
我還能說什麼?
還有幾位與母親同住的朋友,自己身體都不好,也都請了外勞照顧母親。但在申請外勞之前,都和母親先有一場辛苦的角力。老母親不樂意外勞住在家裡照顧自己。 或許是因為讓外勞進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正式跨過一道人生的分界線,進入不可逆轉的殘弱老境吧。有一位老母親對女兒說,我不過是吃你一口飯,別的沒什麼事,請什麼外勞?
然而不是只吃一口飯的事,還有五花八門各項醫療事務,還有每日例行的復健,加上日常生活的林林總總......已經不年輕,自己也有病痛的女兒,想要保有一些自己不被打擾的時空,想要有些醫藥雜務以外的生活品質,覺得自己急需幫手了。
幫手來家之後,需要時間磨合。有一位自我極強的老母親至今不肯讓來家兩年的外勞幫忙洗澡,一定要瘦弱的女兒動手才行。女兒說長久下來,她的手腕撐不住母親的重量,都受傷要復健了。唉,撐著吧,她說,不然怎麼辦?
手腕受傷的女兒又說:我媽媽在比我現在這個年紀還輕的時候,就沒了先生,她喜歡看書,常常找我的書來看,但還是寂寞的。好不容易有鄰居朋友帶她出去散步爬山,參加聚會,才讓她走出去,享受到人生,很開心。 她八十五歲的時候還跟朋友出國旅行,好好的,可是後來手腳協調能力還是差了,在家摔了兩跤。摔過第二次以後,就不能自己輕鬆走動,常常躺躺睡睡,體力越來越差。現在有時候,她還會拿起書來看,但好半天看不完一頁,大概腦子沒辦法處理文字了。
女兒心疼生命急速下墜的母親,想用她無力的病手去挽住母親,去延遲最後的離別......
日昇月落,人間如是。人之來去,如果能似日昇月落那般自然瀟灑,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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