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想要彈同調

我覺得，我媽媽好像想跟我爸爸離婚。聚會時，朋友這樣說。

真的！哄堂大笑是我們的集體反應。

由這種彷彿不當回事的反應，可知我們這批人都不年輕了。如果是年輕小妹妹，媽媽想跟爸爸離婚，即便不致顛覆人生吧，也絕對是會影響人生的大事，旁邊的朋友決不會沒血沒淚無顧忌的大笑不止。

那，為什麼呢？笑完了，有人這樣問。

因為......朋友講了些八、九十歲老人家的相處細節。大家又笑。然後朋友輕輕遞上一句：他們以前年輕的時候，是談戀愛結婚的喲。

這樣啊。大家收了笑，各自回味自己的愛情與婚姻觀。我們這群朋友，有人走出了婚姻，有人不曾走入婚姻，有人失去了伴侶，有人在婚姻中修行。我們不會單純的期待愛情永遠保鮮，也不會極端的否定婚姻。我們知道世間有並肩行走江湖的仙侶，我們也看過惡言相向，大打出手，以致相見爭如不見的怨偶。

是仙侶，或是怨偶，或許，主要就是看行走人生路時能否同節奏，共步調吧。退而求其次，不能同節奏，共步調的話，若還能尊重對方的節奏，容讓對方以自己的步調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那就還是某種程度能相唱和的伴侶。

走過中年，行至老年，能夠這樣，也就很好了。不用感傷，人間仙侶不多，而且，不是我酸，人間仙侶往往也是有遺憾，不完滿的。

不過，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以戀愛開展婚姻，生養好多位孩子的篤實男子和能幹女子，怎會心生隔閡，竟至一方有離緣分手的念頭？或許，是因為兩人走著走著不同調，不同路了，想要彈同調也彈不成，想要同走路也走不來，老媽媽日日看著老爸爸，覺得他不再是人生的正分，連同伴也不像了。回想往日，風風雨雨走過來，送走老大人，拉拔小孩子，食指浩繁的一個家，也維持下來了，也興旺起來了，然後，孩子長大了，自立門戶了，好大的一個屋子，冷清了，以前一下就吃空的冰箱，現在怎麼也吃不空。

雖說冰箱總還很滿，但是朋友說，老媽媽習慣了勤走住家附近的傳統市場，挑鮮揀好，大量買魚買肉買蔬果的日子，她每天想著散步去看看，只買一點就好，便菜籃也不帶的出門去市場。問題是一看到清鮮美麗帶露珠的蔬菜，一看到眼烏珠發亮的好魚，一看到活跳跳的蝦子......她就失了抵抗力，心想這個可以這樣燒，那個可以那樣煮，便都帶了回來。有點重？不要緊，幾十年老顧客了，攤販呀，店家呀，都樂意幫她送蔬果魚肉回家。

於是，老媽媽煮了好多好菜，欠人吃，每樣都剩好多。剩菜擱進冰箱。冰箱裡還有好多待用的食材，魚啊肉啊都是最好的。

塞滿的冰箱，塞不滿的內心。

朋友說，她家有三個冰箱，全部塞得滿滿滿，滿到不能再滿。

好想住到你家隔壁啊！我們嘆息，那就可以不時去你家撈點吃不完的好料剩菜吃。

那你爸多少能幫忙吃一點吧？我們又問。

別提了，朋友說，我爸不曉得是年紀大了，還是怎麼了，喜歡故意跟人作對，惹人生氣，常常眼前有一桌子菜，有魚有肉，青菜豆腐也有，他還視若無睹不理人，自己去倒一碟子花生米，或醬瓜，放在面前，慢慢配飯吃。

那些好料好菜呢？

不怎麼吃。朋友說。

啊～好可惜啊！我們哀號。

這麼不捧場，真的好氣人啊，難怪你媽會有離婚的念頭！也有人哀嘆。

是啊，朋友說，做菜是我媽媽的專長強項，也是她表達心意和實現自我的方式，可惜這兩年我爸好像漸漸不太能接受和欣賞了。也可能是這兩年我媽媽的味覺差了，下料調味不那麼精準了，我爸爸的味覺卻還精準，他記得哪樣菜應該是哪樣味道才對，差一點就不行，不想吃。

朋友又說，其他不同調的事還有，我爸呀，這兩年耳朵不行了，他又不願意戴助聽器，跟他講日常小事，都要對他大吼大叫，加比手畫腳，或寫紙條給他看。他知道了你的意思後，也常默不作聲沒反應，讓你很挫折。我爸在他寂靜無聲的世界裡，旁若無人，倒很自在。這樣也就罷了，但有時候在公眾場所，大家都靜靜的，我爸卻可能忽然用超高音量跟你說話，或發表意見！有些意見，不適合公然講出來的，我爸大概也以為他是小小聲跟旁邊的人講，哪曉得大家都聽得一清二楚，不應該聽見的人也聽見了。我媽就會很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趕緊叫他不要講了。可是，我媽在對周圍的人點頭致歉的時候，我爸還不聽勸的繼續大聲講。他以為他講得很小聲。

說不定他是故意的？他那時候就是想讓人家聽見？我們中間有那比較壞心的這樣猜。

反正，做女兒的那位朋友說，像這樣的小事，會一天天的讓人跟人在生活裡的落差大了，距離遠了......我媽很有活力，很喜歡出門走走玩玩，但像這樣子的出門，倒寧願待在家裡算了。

總之，人老，會老得不同款，有人益發好靜，有人偏愛鬧熱。有人時時與人為善，有人日日戳刺旁人。有人喜歡出門會友看世界，有人卻一天天內縮入自我的世界。有人要極力擁抱黃昏的霞光，有人則已悄然走向天際的冷月。同桌不能共食，同處卻是無語，夫妻如此，無所謂對錯，只是人的頻率不同，難相應和了。想要彈同調？除非時光倒退，回到最初的原點，那忙碌不休的，百廢待舉的，缺錢少時間的，但會在忙中相視微笑的，年輕的日子。

......

......

各位，別不說話了，要吃太陽餅嗎？很新鮮，很好吃的，配熱茶正好。

怎麼？不會有人故意跟我作對，想讓我生氣，這時候要吃花生米或醬瓜吧？

哈哈那我去泡茶，拿碟子嘍。





後記：

這是好久以前寫完擱著的一篇文字。是家庭連續劇的一段。在我動筆的時候，連續劇的主人翁續寫新章，又發展了好幾集。

只能說：大凡過我眼，經我手，出現在這裡的人事物，必然多少會轉型變化，與原型不一樣了。我所見聞，多年存放內心，雜亂無章，請原諒我不告自取，一拿出來琢磨剪裁，又有了新的樣貌問世。經我變形處理的人事物，可能遠沒有原型豐富、複雜，甚至或可說是與原型完全不同的新章。

那麼，請看在我出手慎重的份上，毋大責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