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瘦了，還好吧？
還好，就是沒什麼胃口，等下你陪我去趟醫院，然後我們去對面那家小館吃點東西，今天我倒是想吃那裏的排骨麵。
那好，想吃東西好。
我們去了醫院，看了她之前預約的醫生。朋友生病不舒服，接連發現兩處器官罹患癌症，因此正在治療。
等醫生叫號的時候，我跟她說了些最近發生的事情，並詢問她的意見。她總是旁觀者清，能給我很有用的意見。現在也是。她跟一般的病人不一樣，即使得了癌症，她還是有力氣關注別人。不僅是我，別的朋友，得病，或未得病，她都會主動聯繫，之後也許會告訴我誰誰誰好像心結未解，狀況不太好，都聯繫不上，也不回電話，誰誰誰決定不開刀，用氣功治療......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那麼強大的心力，除了顧自己，還能顧別人。
也許是因為她不害怕走向最後，她早已決定要是她真的病弱無力了，就放棄治療，靜靜走完最後的路。
看過醫生後，我們去醫院對面的小館吃東西。朋友要了排骨麵。她說你多叫一點，要吃飽。我說我也要排骨麵好了，好久沒吃了。
排骨麵來了。好大一塊排骨，煎得焦黃噴香，切小塊排在小盤子裡。我早就餓了，立刻要開動，卻看見朋友舉箸不落。怎麼了？我問。
又覺得沒胃口，吃不下。她說。
不過我一定要吃一點，醫生說我得吃東西，我慢慢吃，你別管我，你先吃。她又說。
很香很好吃的排骨，麵也煮得軟硬剛好。我覺得我這麼能吃，真有點殘忍。但朋友神態如常，也不怪罪我，只認真對付著她那碗麵。她一口一口努力的吃，吃一點就停一下。她說食物好像堵在喉嚨口，不好吞。後來那碗麵剩了半碗，排骨也一半都分我吃了。不過總歸是吃了點東西，有些營養輸入她瘦弱的身體。
吃完後，我們在街上走一會消消食，朋友說你知道嗎？我生病最怕的不是病，是某某。
某某，是朋友的先生。
他啊，朋友說，他看不得我生病，老在我旁邊皺著眉頭轉來轉去嗡嗡叫「哎呀，這怎麼得了？這怎麼辦？」，叫個不停，我還得分心要他別叫，別擔心，人都有這麼一天的，事情來了就接受，能治就治，不能治就放手。他說一定要治，一定要治，不能放棄。
我說我都知道，我自己看情形會決定，他愁容滿面的那個樣子，一點也幫不了我，只是給我添亂、添煩，我看了就累，叫他自己有事就去做，別老在我旁邊轉來轉去。
朋友嘆著氣，我嗯嗯應著，想起前兩天還接到那老是「皺著眉頭轉來轉去嗡嗡叫」的某某打來的電話。電話裡他說某某不愛聽我的 ---- 這某某，就是我生病的朋友 ---- ，我要她吃什麼，她就說不想吃，我說還是要開刀，做化療，她也說不一定要做，我說這樣下去不得了啊！她也不理我。我覺得你講話，她還聽，所以你要跟她講開刀、化療還是要做，有些人不做，搞食療、氣功什麼的，我看那不衝突，都做嘛。你一定要跟她講啊。我一講，她就叫我別講，她都知道了......還有，你不要告訴她我打給你的事啊，她知道了會生氣......
好的，我說我不會告訴朋友。我心裡知道他何止打了給我的這通電話，大概所有他認為跟他太太說得上話的朋友，他都打了。
所謂夫婦，所謂家人，大概就是這樣的，他們給你最大的負擔，也給你最大的關切。
朋友又說了：他就是不能安靜一下，他怎麼就是不能安靜的陪我，像你現在這樣，不勉強我，只是陪我。我看見他憂愁煩惱的臉，就煩惱生氣起來，真不想看！唉，他怎麼會那樣？怎麼不能不管我啊？他不是讀很多老子、莊子嗎？應該要齊生死不是嗎？卻老繞著我轉，嘀咕個沒完。我氣得說你別了吧！他還是那樣！
怎麼會那樣？答案我知道：因為他是她先生，他是她家人。
時間過了兩年。朋友的癌症控制住了。她先動了手術，很快出院，不久又做了化療，還有標靶治療。她說她覺得自己看起來還可以走一段日子，這還不像是最後，所以決定接受醫生的建議，治療。
治療看起來是有效的。朋友的決定是正確的。她先生某某高興極了，跟我說：你看，有這種事，簡直是奇蹟！兩個癌症，都能夠治！她這個人，太特別了！
她那個人確實是太特別了。在她要做化療之前，我曾陪她去假髮店看假髮，她一邊選，一邊對旁邊的店員小姐說明她怕化療之後會掉光頭髮，所以來看假髮，她那自然的語氣簡直不像個面臨生死大事的癌症病人。我要是陪她去禮服店選一套禮服，她大概也會用同樣的語氣跟店員小姐說「我要作主婚人，所以需要一套像樣的正式衣服」之類的話。會不會是我這朋友可以出生入死，因此活過來了？
身體漸漸復原了，朋友也沒有像她先生那樣大驚大喜，她說是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也沒有怎麼大好，就是暫時維持著。要是哪一天我這癌症復發，很嚴重，不好治，我就不要治了。夠了，我這一生，很好了，可以了，我沒有什麼不滿足的。我有很多可以談的朋友，經濟上過得去，孩子也都成了自己的家，我去過很多地方，經過很多事，遇過大困難，在困境裡蹲了很多年，那經驗很獨特，很多人沒有的，讓我知道苦是怎麼回事，窮是怎麼回事，讓我懂得珍惜，讓我想要幫幫人。所以，我這一生很夠了，隨時可以走。
噢噢，你別走。我不捨，想要說點什麼，但又不想要像她先生某某那樣拉扯著她，呆了一下，就閉嘴不言。像這樣，可以在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在一起，喝杯茶，曬會太陽，靜靜相陪，一同品味人生得遇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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