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沒有過去的東西

我很少丟衣服，除非衣服破到、小到過分離譜，我幾乎是不丟衣服的。在我看來，每件衣服好像都自帶檔案夾，打開檔案夾，可以看到跟這件衣服相關的故事：在哪裡買的，跟誰一起買的，當時是什麼狀況，或者，是誰給的，是誰做的，當時是什麼狀況......一本本檔案夾接在一起，跟日記本無異。

兒子說，你的衣服，一半都沒看你穿，應該淘汰！

兒子說的是，但他有所不知，日記本怎能隨便丟？還有，我沒穿的那一半衣服，其實多半是我比較好的衣服。

是的，我日常居家穿的，反來復去就是那幾件，耐磨耐洗不怕髒。出去辦點事穿的，層級稍稍高一點，但反來復去也是那幾件，耐磨耐洗不怕髒。我沒穿的那一半衣服，只是掛著看高興，因為，去市場買菜，去郵局寄東西，去和老朋友看電影喝咖啡，哪需要穿我的「極品」衣服？隨便套上牛仔褲，穿件襯衫即可。

是的，說得極端一點，這種穿衣模式，正如我聽過的評論，隱含一種「我不配」的消極心理。成長於五零年代，由克難省儉文化孕育大的南部女生，很容易有這種自我貶抑的心理吧，現在豐衣足食長大的年輕人可能連理解都不容易。

總之，年輕人代表，我兒，說話了。他說，現在講究斷捨離，你要學學嘛，我來幫你淘汰那一半你常穿的難看舊衣服好了，你說比較好的那一半，我也來檢查一下，看是不是真的比較好，值得留。

這話其實已經說了幾年，每次說說就被我攔下，不了了之，人家儘管斷捨離，我就是保留惜。我也不只是對衣服心存不捨，我還怕麻煩。斷捨離，不僅是心態問題，還需面對實際操作。

然而今年到了轉捩點，MoonMoon貓走了以後，先生積極整理、淘汰藏書，我也被兒子推著拉著，開始整理、淘汰藏衣。送我很多衣服的朋友說這叫「老年整理」，她是老早就開始行動了。

兒子把衣櫃裡的一架架衣服拿出來，放在床上說，來，開始整理、淘汰！這是你今天的功課！我出去一下，回來要檢查你的功課。

逼著這一整理，許多長遠不見的衣服重新見光。我有好些衣服來自親朋，因為在大家逐年變胖之路上，我亦步亦趨，比她們稍慢一步，就逐年接收她們嫌小的衣服。現在，這些衣服多半對我也不合適了，或嫌小，或樣式不對。以前我會對自己說樣式古老沒關係，我只要稍微瘦一點就可以穿，現在兒子明明白白對我說不要自我欺騙，讓永遠不會穿不能穿的衣服在衣櫃裡佔位置。想想也對。

原本屬於我的衣服，有些也不能穿了，實在喜歡的，我會偷偷留起來，心想哪天拿去改。這念頭在兒子看來實屬多餘吧，所以得背著他藏衣服。

有些衣服倒還能穿，像這件，是當年的高中生兒子押著我去買的，穿了參加兒子堂姊的婚禮，就穿那一次，此後再沒穿。

還可以嗎？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件洋裝乃兒子拍板定案買的，他現在還堅持主張說好，這件可以留。

不用他說，我當然一定是會留的。十六、七歲少年的美感和貼心溫柔，當然要留著。

哼，原來我從那麼久以前就為你的穿著煩心了。他又說。

哈哈那可真是抱歉了，我做女兒的時候，從來沒為媽媽的穿著打扮煩心過，因為我媽媽的穿著打扮就是好啊！像媽媽自己做的這件薄呢短外套，家常套在旗袍或洋裝外都好看，

灰綠的翻領和袖口翻邊讓簡單中有一點不簡單，完全不破壞簡單的基調，但是又不單調。扣子用的是灰色的，媽媽不硬去找灰綠扣子，因此讓衣服不流匠氣，真是高招。

一般手做衣服由於配色、炫技等因素，易顯匠氣，自學做衣服的媽媽替她自己做的衣服完全沒有這個毛病，每件都大方好看。因為她天生有美感，知道什麼地方要放，什麼地方要收。但是媽媽出手替我做衣服，水準就不一定了，她為了讓我接受，又為了讓衣服有女孩子氣，取捨平衡之間煞費苦心，有時卻失了準頭，成果往往不能讓我滿意。這件，

我從衣櫃深處挖出來看，米色毛料，鑲䙛了好多花邊，米色是因為素淨，我可能會接受，花邊是因為有女孩子氣，媽媽覺得好。當時上大學，我偶而也穿，穿的次數不多。其實我沒那麼不能接受花邊和媽媽精心排出的花邊圖形，主要是因為那毛料刺脖子，穿來不大舒服，才不常穿。

如果是現在，我會常常穿，為了讓媽媽高興。只是人生沒有如果。而且我也穿不下這件洋裝了。但我會留著它。兒子也說好。

許多媽媽手做的洋裝都沒有了，白底綠花的，配雙白皮鞋，白底紅花的，配雙亮皮黑涼鞋......，穿了去上班，穿了跟媽媽去逛街，吃霜淇淋，都滿合適的。那段時光隨著那些衣服留在南部的家裡，後來跟著衣服一起沒有了。

鑲綠花邊的米色洋裝不曉得為什麼放在皮箱裡跟著我離開老家，來到台北。這件格子背心裙也跟著我來了，也塞在衣櫃深處，

掛起來看看，想起穿它的感覺，也還是很喜歡。穿背心裙有種灑脫感，正是文青女要的感覺。現在的我早已不是文青女，但骨子裡大概很難完全擺脫那種成分吧。

媽媽做這件背心裙好費工，整塊格子布料或斜裁，或正裁，再一一拼接起來，左下襬還開一深摺隱著，跨步時深摺打開，裙幅變闊，走路更輕鬆。不僅是費工，還費心。

曾經穿格子背心裙和幾位初中老同學，在我的老同學、老鄰居、幼稚園小朋友小方家門外照相，方媽媽也在，穿家常布旗袍，好精神。公寓是新起的，巷子是新開的，幾個女生看起來也很新，才二十歲。現在當然物換星移，一切都變過了。所以這件格子背心裙要留著不能丟，兒子倒知輕重，應聲說好。

衣櫃深處塞的東西真不少，哎呀呀，我叫兒子來看這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