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五月記

五月天，天好藍，樹好綠，

跟之前好多年的五月天一樣。鳳梨上市，初還略酸，跟之前好多年的初上市鳳梨一樣，我耐心等候，不久買到的鳳梨就會越來越甜，

是我炎夏最愛的安慰甜心清涼劑，

很感謝，在此疫情肆虐的時日，還有鳳梨吃。這時候，深居簡出為要，為了安全，我不能像之前那樣隨時拎起包包到外面市場採買鳳梨和其他吃食。我和先生五月中旬打過牛津AZ疫苗之後一兩天，有些微燒、疲倦的反應，兒子責令我們少出門，台北更是不要去，在家靜等抗體生成，大宗食品採買由他負責，最近我們才偶爾出門，但也只是就近至社區內的全家便利商店和一兩個樹下的攤子補些雞蛋、牛奶、麵包、蔬果等物。

樹下的攤子很好，可惜最近來得少了。但其實我們這裡的全家很不錯，不挑的話，基本吃食所需皆可買到，青菜魚肉和油鹽米麵一般都有，水餃餅飯等冷凍食品品類亦不少，願意下廚的話，餓不著的。以前有時候我明明在市區買了好幾包生熟食物回到社區，想起忘記買盒豆腐買瓶醬油，都還可以趕緊彎進全家補買。

這個社區的住民很多都像我這樣，以全家為回家前的最終補給站。而這裡很多住戶漸漸都上年紀了，他們不像年輕人那麼行動快速，說走就走，需要添購什麼的話，若一直都開在那兒的全家可以解決，慢慢走去，散步兼購物，是輕鬆寫意的不錯選擇。

最近行政院政務委員唐鳳設計推出一種簡訊實聯制，讓民眾進入店家或公家機關時可以減少跟人的接觸，即不用手寫個人姓名和電話，改以手機掃描店家或公家機關的QR Code，待出現連結後，再傳簡訊給收件人1922，就登記完成。如果你的手機有照相功能，就這麼五秒三步驟搞定。如果你的手機沒有照相功能，就以四個步驟傳簡訊給收件人1922。另外還有一種方法是打開LINE疾管家官方頻道，以五個步驟傳送簡訊給收件人1922。官方網站和朋友臉書上都有清楚的一步步說明。

這好，大家都叫好，我也知道好，唐鳳真不錯啊！可是在唐鳳的守備範圍外，有很多人是在生命的金秋或銀冬才接觸到確實存在，卻摸它不著的網路世界，覺得網路語言如同天界語言，操縱手機或電腦簡直像要攀雲登天一般艱困。我就屬於這個秋冬族群，或許不算最堅實的核心就是了。只是幸好我有個屬於唐鳳春夏族群的兒子，我就是有再可笑的問題也不怕丟臉，可以問他，他就是笑我，我也不怕他笑，常常我還叫他講慢一點，好讓我記筆記。

這次我又要問他了。我說我問你噢，不是不管三、四、五幾個步驟，最先都要用手機去掃描店家或公家機關的QR Code（其實我對所謂QR Code這最近滿街飛的英文新名詞也不甚了然，不過暫且不管，先學舌起來）嗎？那我要怎麼用手機去掃描？（我們許多金秋銀冬人就是這樣的，可別假設我們看了步驟圖就懂了，其實不行，我們還需要知道開始那幾個步驟之前要做什麼，不然我們說不定會拿手機去照QR Code，以為那就是掃描。）

我將我那能夠照相的手機交給兒子。他邊示範邊說給我聽：你就這樣嘛，以前我不是教過你這樣從螢幕底下往上一滑，在出現的這頁面上找到手電筒？現在你也這樣一滑，看見沒？頁面底下最左邊不是有個小框框？現在假設你去全家，看見門口貼了張QR Code的圖，你就像照相一樣拿這個小框框去對準圖，那就是在掃描，掃描成功了，你手機就會問你是不是要傳簡訊給1922？你點說是，手機就出現一張有箭頭的說明文字圖，你按一下箭頭，簡訊就送出去了～

感謝！我搶過手機，演練了一下。大概不難，也許我可以。

過兩天我要去社區管委會辦事，去到那門前一看，門邊貼了張QR Code的圖，說請先掃描再進去。哼哼他們行動倒真快。我依兒子說的，拿手機一滑，然後一掃，一點，一按，成功！彷彿芝麻開門的通關密語在空中一閃，世界在我面前打開，我得意進門。

接著去隔壁的全家買東西，沒問題，我又成功輸出芝麻開門的通關密語，世界再次在我眼前一閃打開，我得意洋洋進去買了各式各樣食物。到櫃檯結帳時，聽見那彷彿有三頭六臂的店員在回答什麼人的問話說最近老人家來得少了，好像他們聽說要掃QR Code，就不敢來了。

那怎麼辦好？家裡沒人教嗎？我了解他們的困擾。要是我沒在家裡先找兒子惡補過，也很怕在外頭出洋相。以前還會做在街頭隨便抓個年輕人來求教手機問題這種事─就像以前去郵局時曾有不認識的不識字阿嬤拿著張字條要我照著幫她寫包裹寄物單─現在疫情吃緊，怎好做這種事嚇人！我剛剛嘗到的世界在我面前打開，任我通行無阻的快樂，真想多讓那些我的同類也嘗到。雖然簽名進店來買東西還是可以的，只是簽名進來會覺得好像有點遜，好像屬於比較低一等的族群。

秋冬族與春夏族。世界分二族。春夏族住在明亮向陽的地方，秋冬族住在陰暗背光的地方。

這是我的瞬間想像畫面。上年紀的秋冬族其實有個性十分陽光，生活十分明亮的，像在五月初始，疫情發作前，摔倒過世的同社區詩人芳鄰管管便是。我和先生沒去參加他的喪禮，但之前在一個雨日傍晚同另一位鄰居老友林濁水先去管管家探望了管管太太梁幼菁。

幼菁落淚說一直以為管管還會有好些年，送他去醫院後也以為他會好轉回來，因此她還抽空回家搬出一落落堆在房間各處的書，集中放到客廳角落，想讓他回家以後好走路，別絆著腳，沒想到他在醫院沒醒過來，很快就走了。

真是快得讓人來不及有心理預備。不過我後來想，儘管管管有活至百年的體能實力，但他走後，疫疾方熾，他沒碰著，沒大痛苦，幾乎可算是無災無病的走在疫病之前，走得俐落，真是好走。以後我們想到的管管都是他的高大身架，開朗笑容，銀白馬尾，以及他可以上舞台的大嗓門和活跳跳的奔放詩句。

我們對於很多事都沒有心理預備，沒來得及預備。在我五月十二日去打疫苗之前，也沒想到疫情會急轉升高，那時由醫界、公衛界、媒體和在野黨陣營傳來的聲音似乎多與衛福部不同調，他們不是很推介大家去打三月份開打的英國AZ疫苗，好像擔心這種疫苗很可能造成血栓之類可怕後遺症，會禍國殃民。還有媒體因為沒有直播拍到疫苗針頭戳入行政院長蘇貞昌手臂的鏡頭，質疑他是不是欺騙民眾打假針，捲起袖子裝樣子，以至於需要勞動醫生出來掛保證說不是假的，他真的打了。我這醫藥常識不足的人有時會暗想一樣是人，怎麼英國人都在打，我們有什麼不能打的，這AZ疫苗真有那麼大的危險？好像我們的知識水平高過英國人，知道他們不知道的暗黑秘密？但既然那時大家都好好的，沒什麼好急，我也就聽從高知識水平的眾人意見，沒有為民前鋒去打疫苗，還很歡樂的和朋友們相約要去市立美術館看鹽田千春的展覽。

不過情況變了，疫疾入侵，迅速傳播，十一日，鹽田千春團的一位朋友傳訊說她上網查了，在我所住的新店，慈濟醫院已經沒有疫苗可打，但是耕莘醫院還有，超過六十五歲的人應該有機會排到，她已經上耕莘網站掛號預約了，我要是想打，也可以上網試試。

事不宜遲，我立刻踢掉之前媒體、醫界、公衛界和在野黨的宏論，追隨朋友上耕莘網站，掛上了號。先生接著也掛上了號。我們便都去耕莘打了AZ疫苗。

打了疫苗，也不表示絕對安全，只是心安，覺得能做的盡量都做了。打好疫苗，走在醫院的廊道，抬頭看，明亮天光由天窗一層樓一層樓灑下來，像是天主慈愛灑向蒼生。我強烈感覺到幸運，以及被照護，只能一再感謝鹽田千春團的指路老友。

短期內，鹽田千春是看不成了。現在回看之前四月那段日子，雖然我也多半宅在家裡，但有些個像灑了七彩亮粉的特別日子，回憶起來特別有滋味。有一天，親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作者洪愛珠走踏過迪化街周邊的一位朋友用心整理好「洪愛珠路線」，帶著我們一群人邊走邊吃，邊玩邊買，

大家肩揹手提，肚子撐得快走不動，最後以喝台灣咖啡結束難得的一日遊。

又有一天，我和四十年前的學生與同事在信義區聚餐，接著又喝下午茶，

那天陽光晴好，世界像新洗過，

一位調皮學生在餐飲席間拿出一本當年於畢業之前特別認真選購的精裝紀念冊，裡面有許多現在讓人笑出眼淚的同學留言，還有我給他寫的幾句話。細聽學生朗讀那些青春的率性或搞怪留言，有些你會覺得那就是她（或他）呀，在那麼久以前就看出端倪了，有些完全不能讓我看出他（或她）後來的發展。人生的複雜莫測、變化多端，就在那本紀念冊裡。時間會過去，時間也會回來，就在那本紀念冊裡。

在過去和回來的時間裡，祝福他們一切都好！

我的時間也會過去，也會回來，在學生的紀念冊裡，在我寫下的一些文字裡。現在是五月，疫情未起前，收到香港寄來的一尊白色獎座，那是香港的文藝復興基金會給我的書《時光悠悠美麗島我所經歷與珍藏的時代》頒發的獎，叫做〈文藝復興非虛構寫作獎 2020〉。在香港艱難的一段時日間得到這個獎，一方面讓我覺得被我敬重的香港人理解與認可，十分光榮，另外也讓我感到與香港有種特別的深細連結。

不要忘記，那麼時間會過去，時間也會回來，

秘訣就是，不要忘記。

現在是五月底，疫症還未消失，還在波瀾起伏，我打的AZ疫苗忽然翻身成為人人想要的神物，我還在回味此微妙變化，又有莫德納、嬌生、BNT等疫苗進入國人視野，忽又有很多人挑精揀肥說趕快給我莫德納，或者嬌生，或者BNT，給我這些，AZ我不想要了，國產疫苗我看不上眼。一轉眼我的AZ從人參變成蘿蔔！其實我聽說AZ從效能、價格、儲存、運送各方面來說都是很適合台灣的疫苗，它不像人參那般嬌貴，它像蘿蔔一樣營養。我一向喜歡蘿蔔，蘿蔔是平民的人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