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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花啊花啊花在開

2021年6月11日 2 意見

2011年,三月,日本發生罹難人數近兩萬的「311」東日本大地震,其後,除了救援和復興的工作持續進行,影劇和藝文出版也不時觸及這場大災難,甚至以之為表現的核心,那份群體眾人念茲在茲的深情執念,很令人感動。


我看過一部2014年上演,由田中裕子、松山研一、內野聖陽和安藤櫻演出的電影《家路》,片子描述福島核災區住民在災難後的生活,和對故土之眷戀,其中有一幕,田中裕子帶著小孫女要回臨時避難所內的住家,她走了幾步後停下,沒辦法再往前走,鏡頭順著她的目光往前看,往兩邊看,往後看,陽光下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成排平房組合屋,直角切割的巷弄也一式一樣的單調,我們於是懂了:她迷路了,她找不到她與大兒子一家的臨時住屋。一生隱忍,一直隱忍到大災難後,還在隱忍著努力活下去的她,迷惘失神了,此時此地,不知能往何處去。好想回家。


電影的結尾是放下金融操作,由東京歸來的小兒子決定帶媽媽回到隔離區內的老家,耕作自食,彼此相依,生活下去,直到最後。此前的鋪陳,這裡就不多說。片尾的五分鐘,兒子先牽著媽媽走,然後揹起媽媽走一段坡路,山風吹來,枝葉拂面,家屋就在前面,媽媽在兒子的背上,感受這熟悉的一切,笑了。




我還看過持續關注、拍攝福島核電廠警戒區內動物的日本攝影師太田康介出的一冊攝影文集《福島的小白、玳瑁,以及松村先生的美好小日子》,集子聚焦於核災後唯一一個住在福島第一核電廠方圓十公里內,有高感染風險的警戒區富岡町,且自願巡迴照顧區內貓狗等動物的松村先生,和他收養的兩隻小貓小白和玳瑁。


太田先生也出版了其他關於警戒區內動物的紀實書,我怕心臟受不了,沒敢找來看,講松村先生和小貓的這本,一看封面就覺得可以看,貓咪可愛,松村先生好帥!



白貓小白,和玳瑁貓玳瑁,是一對在震災後遭人丟棄的姊妹花,那時候牠們還是幼幼貓,被松村先生帶回家後,要學習跟大狗、鴕鳥、山豬、小馬和牛共同生活,要學習別去招惹壞脾氣的鴕鳥,出去玩也要避開狐狸、狸貓、山豬等危險動物,松村先生像貓媽媽一樣教會牠們一有事就爬上屋頂或爬上樹,他還每天帶姊妹倆出門散步。在沒有其他人類的地方,小白、玳瑁姊妹過著無憂無慮的好日子,長成美麗大貓。牠們倆在2014年各自生下五隻貓寶寶,寶寶的爸爸應是在外頭生活的野貓。




太田先生的鏡頭深情款款,完全呈現貓姊妹天真爛漫的心性和松村先生的仁慈胸懷,我捨不得看完的慢慢從頭看完薄薄一本書,又隨時翻開來看。大禍發生在人間後,春光依舊年年流轉,恍若無事,這是天地任自然,豈有不仁。不仁的是人,永遠是人,人對大地不仁,人對動物不仁,人對其他人不仁。松村先生日日修補的是人禍大創傷,當我們看到他餵食、照顧沒人照顧不行的動物時,心裡鬆了口氣,好像身而為人的罪愆稍得消減。但其實全世界只有一個松村先生,也許再加上不多幾個像松村先生的人。




震災發生後的第二年,2012年,有一首叫做《花在開》(花は咲く)的歌曲誕生問世,作曲者是出生於大震災區宮城縣的作曲家、音樂製作人菅野洋子,作詞者是出生於宮城縣仙台市的導演、編劇岩井俊二。2014年,NHK企劃的東日本大地震紀念節目包括了同樣出生於仙台市的花樣滑冰選手羽生結弦演出的冰上節目《花在開》,我是因為欣賞這場表演,方知道這首歌曲。不過當時我並不清楚作曲、作詞人是誰,只是覺得羽生結弦的冰上表演真情流露,悲欣交集,伴隨的詞曲亦情意動人,曲調很快就記得會哼,因此想知道那時或婉轉時或高拔的歌聲到底唱的是什麼,才逐漸在網上找了相關資訊看,才發現作詞者竟是《情書》的導演岩井俊二,又發現這首歌有多種獨唱、合唱的版本,有些版本還配上日文、中文的歌詞,很適合學過一點點日文的我用日文檢查中文,用中文核對日文。




我自行在人家的版本上稍微理過的歌詞如下:



純白的雪道上  散發著春風的香氣


我想起了

懷念的那座城市

曾有過想要實現的夢想

也有過想要改變的自己

如今卻只是想起了

懷念的那個人

聽到的是  誰的歌聲

歌聲又在激勵著誰

看到的是  誰的笑容

笑容在悲傷的另一邊

花啊花啊花在開

為了不久將新生的你

花啊花啊花在開

我又留下了什麼?



夜空的另一邊  有著清晨的氣息

我想起了

懷念的那些日子

受到傷害,施加傷害

得不到回報而哭泣

如今卻只是思念

所愛的那個人

看到的是  誰在追念

那人又將與誰  羈絆連結

看到的是  誰的未來

在悲傷的另一邊      

花啊花啊花在開

為了不久將新生的你

花啊花啊花在開

我又留下了什麼

花啊花啊花在開

為了不久將新生的你

花啊花啊花在開

我又留下了什麼

花啊花啊花在開

為了不久將新生的你

花啊花啊花在開

為了不久將戀愛的你


也不曉得我理得對不對。反覆看這歌詞,我的問題是歌詞裡的「我」是誰,「你」又是誰?如果不能定位,「我又留下了什麼」這樣的感嘆,「為了不久將戀愛的你」這樣的祝福,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我」就是寫詞的人,他在震災後離開他所懷念的那座城市,思念他所愛的人,那個人是否亡故不在了?但那個人如果不在了,又怎麼會不久將要戀愛?還有,他平安在異地,看故土大難,人陷災殃,還嘆息尋思「我又留下了什麼」?比起失去一切的人,那很重要嗎?




反覆看,反覆茫然,暗想我一直缺少讀現代詩的慧根,拿那種朦朧、不確定感沒辦法,大概這又是再一次的證實吧?不過,最近讀到一篇震災過去十年後,對創作這首歌詞的岩井俊二的相關訪談,看到說歌詞是以逝者的視角來寫的,這真是迷霧散開,大惑得解!這樣大概都說得通了!原來「我」是逝者,怎麼一直沒想到!這樣看歌詞,「我」在幽冥彼境望著生者所在的另一邊,「夜空的另一邊」,那邊春天來了花在開,但自己的夢想和過去都不復存在於那邊了,那邊更沒有屬於我的未來,我有的只是思念,對那個地方、那個人的思念,花開了,不是為了惘然追想究竟留下了什麼的我,是為了將要在那裡新生的你,將要在那裡歡喜戀愛,繼續與人牽繫連結的你,花開了......那個世界沒有我了,但是你在那個世界,你將在那裡生活下去,而花會開放,為了你開放......


歌曲最後,四句一組的三組歌詞反覆詠唱,饒富意味,前頭兩組中,那離世的我一直哀歎「花啊花啊花在開  我又留下了什麼」,至最後一組,我終於放下了我,不再糾結於我,只是深情凝望著「你」,祝福著活下來的你。好像很簡單的詠嘆,蘊含多麼大的遺憾和多麼深的情意~






岩井俊二說人家委託他作詞,他覺得自己力有未逮,但要紀念那樣的大事,他又不好拒絕,可真不知道要怎麼寫才好,怎麼表現才好,十分十分苦惱,最後是勉力面對種種糾葛,從逝者的視角來寫。他又說後來常聽人哼唱這首歌,方稍微鬆了口氣,覺得這首歌算是對人有些作用。


不是生者想念逝者,而是逝者念想生者。實在佩服!能找到旁人沒有想到的視角,至少是我這種低能讀者、聽者完全沒想到的視角,這就成功了一半。出手不凡,切入深刻,掌握細微,寫得如此哀而不傷,因此具有讓人傳唱的魅力。作曲的菅野洋子也功不可沒,她讓各種唱腔的男歌手、女歌手、合唱團、小朋友都能投入感情唱這首歌,聞者皆動情,實在不容易。






花開了,




花在開,




花會開放~









附記:


岩井俊二作詞的《花は咲く》,歌名一般譯作《花開》或《花會開放》,但我覺得歌詞一開始明明寫著「散發著春風的香氣」,表示花已經開了,花正在開,不是還沒有開,會開,所以《花開》比較正確。但兩字為題,是否剛念出口就過去了,少了些花漫漫而開的味道?所以我暫定歌名為《花在開》,行文則看狀況自由發揮:花開了,花在開,花會開放~


又,台灣版的《福島的小白、玳瑁,以及松村先生的美好小日子》由「行人文化實驗室」於2015 年出版,譯者為葉韋利。


此外,本文所附景物照片,用於示意,都是我在台灣各處拍的,小白、玳瑁和松村先生的照片則不告取自《福島的小白、玳瑁,以及松村先生的美好小日子》一書的封面和封底。

2 意見:

  • 匿名 提到...

    誠如您所說,總覺得羽生結弦揮灑的輝煌也是這場大地震後開出來的花之一。無能阻止歲月荏苒,只願此花常開不敗。

  • Sonya 提到...

    你說的好,他是這場地震後開出來的花,他的感受力、表現力都受到影響而更廣闊,更深沈,真是了不起。繼續拭目關注:花開,花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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