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要問赫拉巴爾

老友傳給我一篇訊息來自日本的關於貓的報導，訊息內容應該與事實差不太遠，值得省思。那篇報導說醫藥進步，「貓的壽命比起三十年前延長了十年左右」，根據日本的一項調查，現在日本的貓平均壽命是15.45歲，三十年前，1990年代，日本貓的平均壽命是5.1歲。專家認為因為貓能得到良好的醫藥照顧，未來不難活到二十歲，還可能活到三十歲！

那麼，問題來了。首先是荷包問題。醫藥發達，醫生能照顧好貓的身體，維持其身體機能，以前自生自滅，自來自去的貓，現在可以帶病延命，依偎在貓主人身邊許多年月，也讓貓主人的荷包大失血，在經濟上有很大的負擔。

小時候我家養一隻黑貓梅里，說是我們養，其實可能更像是他借住在我們家。梅里每天在我們那日本式房子裡自由來去，剛看見他在走廊上曬太陽打盹，一會兒又見他上樹上牆，隨後跳出去不見許久，他可能在屋頂漫步，或在別家牆頭臥臥，過天可能就有鄰居來告狀：你們家梅里又來偷吃我們家的小雞了！

那時候沒有貓餅乾、貓罐頭，梅里回我們家，媽媽大概會給他弄點魚湯拌飯什麼的吃吃，他要出去打野食，小雞、老鼠之類的，那也真無從管起。

這位了不起的貓霸梅里，有一天忽然不見了，再沒有回來。媽媽想起說梅里不見之前，很難得的曾到她面前喵了幾聲，那大概就是道別，他可能哪裡不舒服，不想讓人看見他，要躲起來過，過不下去了，也不要人管，要自己走，走就是死的意思。貓霸梅里雖然給附近鄰居添了些麻煩，但真沒給我們家添什麼花費，連最後關頭也完全自理。

自由貓的死法，真是很了不起，有種自主氣概。我相信現在的浪貓應該還是依其遺傳，會走這條自主的路，但家貓被圈在屋子裡，往往不能依照貓傳承去躲在什麼人家找不到的旮旯洞裡臨終，貓主人會帶牠去看醫生，幾番周折，才讓牠走。我自己也是在六神無主中，這麼對待臨終的MoonMoon貓小姐的。

尚可慶幸的是我們沒有讓那段時間勉強拖太長，讓她不舒服太久。記得當時醫師對我們說明什麼都不做的話，她一定馬上會走，勉強一定要做什麼，就是動一個幾無勝算的大手術，她身體瘦弱，很可能在手術台上撐不過那個手術，就算撐過了，術後也是難關重重不好過，且要在她身上打好幾個洞插管，餵食，排泄，輸送營養。我們知道敏感傲嬌的MoonMoon貓小姐一定不喜歡落到那種地步，因此決定放手讓她走。

醫師當時也說了手術連住院要開銷一筆很大的費用，十幾、二十萬之類的，令人嚇一跳的金額。朋友傳來的那篇報導說貓若活到十五歲，一生大約要花費五十萬台幣。不曉得這五十萬元中是否包括可能會花費的一、二十萬大手術費？

那篇根據日本研究的報導又說到有關貓長壽，另一樣要思考的是貓主人本身生命長度的問題。許多人是在身體尚佳，不需拼搏事業的六十歲左右開始養小貓，小貓成大貓，若活到二、三十歲，貓主人就高壽八、九十歲了，那時多半體力下滑，手腳不靈便，各種病痛上身，照顧老貓或帶老貓就醫會相當吃力。若是貓主人比貓先走，病弱的老貓該當如何是好？誰能接手照顧？

我就是在不需朝九晚五去上班以後，開始養貓的。小時候我家在帶院子的日本式平房裡，先後養過貓和狗，與他們心心相印似的，我一直未忘貓狗的身影，Lightning貓先生和MoonMoon貓小姐就在我不上班，日子比較不緊張時，像是從過去貓狗身影下的一道縫隙裡進入我的生活，變成好大的存在，不費吹灰之力即成為我心頭之愛，有時我一眼看到他們晃過屋角，心裡都會悄悄一震，覺得怎麼這麼神奇？怎麼會有這種事？怎麼他們會跟我在一起？

簡直是上天賜我恩典！

我真的不需要滿世界去獵奇，奇蹟就在家裡啊！

現在MoonMoon貓小姐不在了，Lightning貓先生十五歲，先生常說Lightning啊，是被你當寶一樣的弄到這麼大，他要是在外面混，哪會過這麼好，到這麼老！

可能是的。他是因上天恩寵、醫生醫術和我們的呵護，成為老貓先生的。他再老一點，成為貓瑞時，我和先生也將朝人瑞之路邁進，希望我們那時仍有充沛的力氣照顧他！

當我們，人和貓，很老很老，越來越老的時候，到底會怎樣，沒有人知道。但是最近讀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書《時光靜止的小城》，發現這種事還是要問作家。因為愛貓的赫拉巴爾寫得太好，幾乎不能刪節，我就把幾乎沒有刪節的，等同於回覆我的問題的這一大段抄在下面，以便我隨時去讀，也請大作家出手幫我結束上面這篇亂七八糟的文字：

......晚上，佩平大伯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碗櫥旁邊，背後臥著老貓采萊斯廷，這隻貓是我們在新房子裡發現的，牠像佩平大伯一樣衰老了，沒有牙齒，臉也跟大伯相像，佩平大伯時不時地回身摸索貓頭，撫摩牠，貓則用腦袋頂他的手心，兩個老傢伙很親熱。佩平大伯沒事就問：「你在嗎？」采萊斯廷喵嗚了兩聲，接著呼嚕。牠臥在碗櫥上，緊挨著大伯，幾乎要趴在大伯的肩膀上了。大伯和采萊斯廷都知道，他們倆只要彼此觸摸得到，這世界就祥和。每天晚上，佩平大伯和采萊斯廷都彼此等待，交談幾句，然後采萊斯廷趴在大伯背後，一隻腳搭在大伯肩上，大伯坐在碗櫥旁邊，貓坐在碗櫥上像個君王。他們兩個彼此相知，靠在一起直坐到上床睡覺的時候。可是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當......佩平大伯坐下來伸手去摸背後，卻沒有摸到貓的腦袋。他坐在那裡，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問：「你在嗎？」可是沒有回音，第二天也如此，一整個星期都是這樣。在此期間，每天晚上佩平大伯坐在椅子上伸手到背後去摸，總會問：「你在嗎？」可是采萊斯廷沒有回來，因為老貓並未死在家裡，牠死在某個房間的梁木後面，就像老了的大象一樣。佩平大伯已經不再坐在碗櫥旁的椅子上，他只是站著，手扶著采萊斯廷一向臥著的地方，然後去睡覺......

附註：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1914~1997）的書《時光靜止的小城》，是他回憶錄三部曲的第三冊，大塊文化出版，譯者為楊樂雲（1919~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