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好日買菜

 

去年在畫展「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看到畫家林之助（1917~2008）1943年的膠彩名作「好日」，心裡一動，覺得這母親牽著女兒買菜的畫面好生熟悉！畫面裡媽媽的菜籃好像僅有蘿蔔兩根，應該還要去買些別樣食材才好做飯，但是小小的女兒不依，大概是看到了想看或想吃的什麼，拉著媽媽要過去，原來一隻手握著一朵扶桑花的，因為急著要抓媽媽而鬆手讓花落地。母女倆為朝不同方向走，微微角力著，而花朵彷彿尚未止住落地的動態，微微輕彈。

這是常民生活中不時會看見的親子角力景象，被畫家畫得這樣美，且題畫名為好日，真耐人尋味。我注意看畫家如何安排人物的姿勢，觀察那似簡單，不簡單的畫面結構，暗想母女倆走到這一步之前走過哪裡，做了什麼......我戀戀看著，其實是看到了小時候的我隨媽媽去菜市場買菜的情景。

媽媽每日要燒三頓飯，幾乎每日要買菜，頗為吃力。星期天哥哥不上學，會騎腳踏車去菜場門口等媽媽買好菜出來，接過沈沈菜籃放車上，揚長先騎回家。那時候媽媽幾乎空著手了，好輕鬆呀，可以一路散步回家，隨時停下跟鄰居媽媽聊幾句。買菜是採集，採集食物，也採集故事和新聞。

幼小的我只會使用眼睛和耳朵，派不上什麼用場，隨媽媽去買菜就是跟著走，走出我們的村子，過馬路，沿對面宿舍區的牆根走，有點牆影樹蔭，可以躲躲太陽。過了宿舍區圍牆，再走段沒有遮陰的馬路，人也多了，鬧熱的菜市場就到了。

菜市場，當然是傳統的菜市場，肉啊，魚啊，都以血肉本色在水泥砌的台上擺出來，看你要割哪一塊，要挑哪一條，割好挑好就秤重給你，

媽媽在人聲鼎沸中買好魚肉，叫我跟緊，然後往下一攤進發。轉進十分辛苦，我眼睛得抓緊媽媽的裙襬，還要留意腳底路滑，傳統菜市永遠濕滑泥濘，每一步都要小心。如果讓我來畫菜市場，大概畫面會切為上下兩部份，上面的部份與我視線齊平，是菜肉攤上方，華麗鮮亮，下面的部份是菜肉攤下方，骯髒烏黑，好像會有隻黑爪子伸出來，把小孩抓進去。出菜市場時會覺得眼前一亮，彷彿走出洞口。洞外很好，有我喜歡的燒餅爐，我們可能會停下來買幾個剛出爐的燒餅；還有美麗的花攤，不多幾樣花，菊花、劍蘭之屬，卻讓眼睛流連，媽媽提了滿籃菜很吃力了，但有時還會停下來選幾枝花。

長大成家以後我負責買菜，有時候也跟媽媽一樣，菜都重得要提不動了，卻還忍不住停下來買幾枝花。因為花好看，會亮眼睛，還讓人忘記現實世界的黑爪子。

我負責買菜的第一個菜市場在台中我結婚後住的社區裡，我騎腳踏車去買菜，買多少菜都雲淡風輕，來去自如。且菜市場設在室內，乾淨明亮，腳下沒有泥濘。

搬至台北後，我常在下班回家時順便由市區帶點菜回家。其實所住社區非常先進的設置當時少有的小型超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甚至很奇葩的還有一個貼磁磚的長方形半人高魚缸，裡面養鯽魚、吳郭魚，現撈活魚殺給你！但我下班回家晚，小超市的菜也少了，所以先在外頭買比較安全。這小超市離家很近，三、四分鐘就能走到，如果在家不出門，一日三餐所需，基本可辦足。我懷孕待產和生產後，都靠這家小超市買菜過日子。可惜隨著社區經營不善，大概在我兒上小學後，這對我頂方便的小超市就關閉終結。

幸好此時有仙女賣菜車出現了！這種賣菜車的形制，現在台灣各地都還可見到，

開入我們社區的那輛由兩姊妹經營，她們一早入來，沿馬路上下巡遊，十點鐘左右，「買菜噢～買菜噢～」的喇叭聲在我家樓下一響，我就精神大振，抓起錢包、袋子下樓。到樓下一看，已有幾位太太、小姐圍在貨車邊評比、選貨了，我趕緊加入。很神奇，我想要的通常都有，沒有的話，也可以買到替代品，若替代品沒有，好姐妹就會抓兩枝蔥給我說明天我們再幫你帶來啦，你今天先煮別的啦～你看這竹筍，只要整支放電鍋煮一下就好清甜好好吃啊，要不要買幾支？

行動賣菜車不只賣蔬果，雞蛋豆腐也有，生鮮魚肉也有，妥妥包著，放在大保麗龍盒子或塑膠保冷箱裡。盒子、箱子掀開，要魚要肉總都有，而且看來都挺新鮮的。這當然是我們買菜婦女的自由心證，不過真的從未聽過哪家買了魚肉回去吃出毛病的。

這是我最愉快的買菜經驗，我只要下個樓，就能買齊大部分食材。簡直像住在天堂裡！

可惜這雲上人的天堂生活幾年後也結束了，社區主事者為了保有「社區安寧品質」，只在固定時間讓兩三個攤販固定在車站周邊擺設，我心愛的行動賣菜車有違此宗旨，不能入來賣菜，又往別的社區去開發生意了。我很想，卻無法跟著她們搬去別社區。

我偶然會去車站邊的攤販買點菜，後來車站邊開了全家便利商店，要在全家補點蔬菜、肉類也行，不過打零工上班或賦閒不上班的我主要改去市區買菜了。好像對我來說，既然更衣穿鞋，到了車站，不如乾脆坐上公車去市區多買一點，還可順便辦些別的事情。懶怠動的我，把這買菜行動當做運動：走路運動和負重運動，還兼動眼動耳運動。若是先生有空開車載我來回，輕鬆當然更好。

外面的市場自然可買可選的吃食比較多，

我也就享受這好處，不多抱怨，不多回憶我的行動賣菜車姊妹帶給我的快樂。

今年疫情大起後，最好少出門，有一陣子車站邊的賣菜攤販也不固定來擺攤，我和先生即一星期出去買菜一趟，我們選定一家光顧者少，菜品也少，外面又好停車的超市，覺得相對比較讓人安心，而且菜品雖少，雞蛋、牛奶、油鹽米麵等基本項總有，青菜和肉類也有一些，夠我們操辦簡單三餐了。兒子也會幫補支援，所以一向很少外食，隨便燒燒的我倒不覺得吃飯品質下降多少。不時互通訊息談買菜的一位朋友又熱心報訊說有位行動賣菜車先生的菜色蠻不錯，他會在網上貼出下週菜色的品項和價錢，你看了之後跟他下定，到時他送菜來，你準備好錢，盡量別讓他找錢，不妨試試看。

原來行動賣菜車也與時俱進，發展出了新的和顧客的互動方式，我也該與時俱進試試看吧？

照著朋友說的方式，我跟那位先生下了訂單，確認了金額。有幾樣本來說有的菜，後來說沒有，那也就算了，買賣的標的、價格總有浮動的。送菜當日，癡癡等到天黑，他也沒來，但傳了訊息說今天跑了好多地方好多家，要晚點才能到，我看天下大雨，怕他趕路出事，忙傳訊叫他慢慢來，別趕。然而這一等又等了蠻久，垃圾車快來了，他若跟在垃圾車後面，會卡著進不來我們這條路，他若趕在垃圾車前面進來，又會被垃圾車堵住出不去，兩種情況都會耽擱他的時間，讓我有罪惡感。我無計可施，十分焦慮。終於他電話來了，說已經到了！我飛奔下樓，趕緊付了錢，拿了菜，叫那位年輕的先生快快調轉車頭，在垃圾車進來之前出去。其實我匆匆瞥見他車上還有些青菜、茄子之類，但閒話少說，不能耽擱時間再買了。

唉，做生意不容易，他跑到這麼晚還沒回家休息。不過我也很辛苦，好像一整天都在想買菜的事。我越發想念從前的賣菜車姊妹了，她們喇叭一響，我方從容下樓，在晨光中挑選菜蔬魚肉，一面聽幾句鄰居的閒話，何等適意！買好菜上樓回家，總共才花個十幾分鐘，一點不費事。

不過時代不一樣了，我很多鄰居朋友都以下單訂購的方式買菜，我也不該故步自封，還總像林之助「好日」裡的媽媽那樣買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