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咪怎樣看待人?

牆上掛的臥貓圖是畫家常玉的畫，有一年在歷史博物館看了常玉的畫展後，喜歡，當即去販賣部買了兩幅他的複製畫作，這是其中一幅。

畫中的黑白貓咪生活於人的世界裡，他臥在家常單椅的草編坐墊上，睡得正香。貓咪可以這樣安心沈睡，表示他日子過得挺舒服，挺滿意。我時常看著這幅睡覺的貓咪，感受畫中稱心如意、心滿意足的氣息，並且想：貓咪睡醒時會怎麼樣呢？他睜開眼睛看見人時會有怎樣的神情、動作？


一天晚上，我家的虎斑貓Lightning在沙發椅上沈沈睡了一大覺後醒來，伸伸懶腰，開始舔洗自己，也瞄人一眼，順便替他背後牆上畫中的黑白貓咪回答了我的問題：

「大王我，睡醒要下龍床以前，總會先整飭好儀容，這是貓族的規矩，也是我們領受的教養。我們自尊自貴，不用別人盯著我們，別人也最好少管我們閒事！ 」


記得幾年前，一群朋友在養貓發燒友阿賴家聚會。這場人多的聚會給她的愛貓Bobo帶來極大的壓力，牠一直躲著不見人，希望我們忘記屋裡有貓。不過我是不會忘記的，另一位朋友念小學的兒子阿桐也念念不忘。我們兩個不時問阿賴：貓呢？貓呢？好想看看牠啊。

有時候我們忽然看見屋角黃色光芒一閃，又隱於另一角落不見了，就大叫著衝過去要看得清楚一點。Bobo大概覺得我們兩個人的視線如影隨形，簡直像仇家在追殺牠一樣，便極力要甩開我們。過一會牠又想到書架後面是我們絕對鑽不進去的地方，就奮力往書架後面奔去。天哪我那時候和阿桐兩個真是大壞蛋，我們看見黃光一閃，又大喊著「在這裡，在這裡」的追去。我們擠在書架和牆壁之間的隙縫口看進去，隱約看見Bobo塞在牆角的大尾巴和大屁股，就高興的喊「Bobo，來嘛來嘛，出來玩嘛！」當然牠是不會出來和仇家玩的。牠也堅持不以正眼看待仇家。

現在我知道遇見貓咪要以禮待之，牠可不會像有些狗一樣搞人來瘋這一套。初次見到一隻貓的時候，最好不要定定直視牠的眼睛，給牠壓力。不論你的內心再怎麼熱情澎湃，也盡量做到只是淡淡望一眼即轉頭去看別的那些你其實一點也不想看的物件。

很難？當然是不容易的。你看到眼前出現那樣一匹美麗的生物，只想把牠看得再清楚、再清楚一點，怎捨得調開視線不看！但你若想和貓咪譜出下一章，最好不捨也要捨，就調開視線去看那些遠不如貓咪好看的物件吧。關於這一點訣竅，我是從我一位不愛貓的大學室友那兒學到的。

我家的貓弟Lightning脫離貓寶寶階段以後，我發現他怎麼在有人來的時候就要跑開躲起來，因此還有些悵然：啊，這位小少年，難道不再有寶寶的單純無邪了？他遺傳到的警戒基因開始發揮作用，要他小心人類了嗎？我好懷念不久以前，朋友來時，他端端正正坐在餐桌下，尾巴規規矩矩盤攏著前腳，歪頭用清亮好奇眼神看人的模樣。有一回，他實在躲得太久了，我到處找遍都找不到他，擔心他會不會趁人來時一陣亂跑了出去，還要他哥哥出門去找。最後我們是在廚房的瓦斯桶後面找到他的。

且說那一天，我的老室友來我家，她一進門，我想趁Lightning還沒躲得不見蹤影時介紹給她認識，就說：那是Lightning，你看，他正在沙發椅旁邊露出頭來看你。

吾友的眼睛略往沙椅發旁一張，也不知她是看到了沒有，只聽她草草的回道：「哦，哦，在那裡啊。噢，對了，趕快給我一杯咖啡，有點心沒有？最好也來一點。我匆匆忙忙來的，什麼都沒給你帶噢。」

咖啡與點心上來以後，吾友極表滿意：「嗯嗯真不錯，我現在就是需要這個。我從一大早忙到現在，終於可以坐下來，太好了。」

在我家一向擔任主角的Lightning呢？她完全沒提。而Lightning竟然主動現身了，他在旁邊坐下，舔了一下毛，又去玩了一下他的球。如果這時我的愛貓發燒友看見，可要高興得飛上天了，但吾友完全無動於衷，她說：「噢牠在這裡，我看你的部落格上把牠照得那麼漂亮，怎麼實際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

你說，這種人，是不是該揍她一拳，點心和咖啡都撤回不給吃了？不過Lightning很大方的完全不以為忤，這個怪女人好像視他如空氣，但至少不會把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倒還舒服，他也就視她若無物，像平常一樣在家裡跑來跑去。

當然，弔詭的地方就在這裡：我的老朋友可壓根沒想要和Lightning譜出什麼下一章，她的眼睛裡面一點愛的火花都沒有，Lightning卻能自如自在的待在她旁邊。相反的，強烈想要摸摸抱抱Lightning，或僅只是想把他看得久一點、深一點的朋友，卻得不到這種高規格的待遇。啊朋友，你可不要心靈受傷，以為貓咪無情，貓咪愛得不深，且讓我再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過去多年曾和我住在同一社區的老朋友S姐，是位女中豪傑，她在解嚴以前就從事社會運動、政治運動，她辦雜誌，她關心弱勢，她在花樣年華結了婚姻，不久也在花樣年華結束了婚姻，後來她又賣了房子離開我們的社區，全世界到處奔波。然後S姐老了，病了，如同一隻瘦弱的孤鶴，她靜靜回到我們的老社區，租屋而居。

於是有天我同朋友去看她。她笑呵呵的開了門，引我們進屋。屋裡有一種特殊的小生物氣息。我還沒發問，就看見客廳牆邊立著一隻白底黑花的貓兒。啊貓咪，我叫，S姐你什麼時候養貓了？

S姐笑說：「你知道社區有一位貓天使林小姐嗎？我散步的時候碰見她在餵貓，跟她聊了起來。我說我也喜歡貓，但是以前居無定所，現在身體不好，都養不成貓。林小姐說沒問題的，我可以幫忙養一隻溫馴的成貓，她可以幫我，貓砂、飼料，她隨時幫我補充、送來。貓咪如果要看病要打針什麼的，她會來開車帶牠去。我不需要費太大力，相反的，她說我一定會覺得很開心、很放鬆。所以，吉祥就來了。吉祥，來，叫阿姨～」

吉祥很靈，一聽叫牠了，就嬌滴滴的裊裊娜娜沿牆走過來，一雙碧清碧清的綠眼睛可以把人淹沒。我想伸手摸摸牠，牠輕盈的一閃身不讓我碰牠一根毛，立即轉往臥室。不識相的我也想跟進臥室，又有點不好意思，S姐笑道：「好啊，你去嘛。」

S姐帶我進臥室，我看見她的床上鋪著好美麗的米白繡花抽紗大床罩，床罩底下近床尾處有一塊不平隆起。S姐在不平隆起處的旁邊坐下，那一塊隆起就緩緩鼓動起來，朝S姐挨靠過去。我驚訝的輕喊：貓在底下！牠怎麼進去的？ 牠不覺得悶氣嗎？

S姐一面隔著米白床罩撫摸著貓咪吉祥，一面說：「牠就是會進去啊。牠不覺得悶啊。天冷的時候，牠會鑽進去睡半天，動也不動。晚上牠也這樣陪我睡。哪你看！」S姐溫柔的揭開床罩，把捲成一個圓球的吉祥抱下地，又鋪平床罩。她的手剛離開床罩，吉祥就輕輕一跳，直接鑽進床罩，動也不動的挨著她窩在裡面。

這手功夫真不是蓋的！我喝起采來。然後S姐就講了一段我從來沒有料到她這個人在這一輩子會講的話。

「你知道嗎？我在想，我要是早些年就養了這隻貓，大概我的人生都會不一樣了。因為這隻貓竟然會這個樣子的愛我，這樣千嬌百媚的愛我，這樣萬般撒嬌的愛我，使我不得不憐惜牠，不得不回應牠。你知道嗎？我太驚訝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愛，沒有被這樣愛過。我也從來沒有這樣愛過。牠讓我知道、感受到世界上有這樣的愛。比起牠來，我簡直不像個女人。所以我說，要是早些年就養了這隻貓，我早點懂的話，我的人生很可能會完全不一樣。」

我訝異的說不出話，愣住了。同行的朋友大概也沒想到革命女將會說出這樣一番纏綿悱惻的話，也愣住了。S姐爆出一貫的哈哈大笑，又說：「我是說真的喲！」

隔年S姐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最後她飛到北京就醫。這裡的朋友曾打電話去問候她，聽說她的聲音非常虛弱，也沒講什麼特別的話，她只是牽記著她的貓，想好起來回家看她的貓。

S姐過世後，貓咪吉祥回到林小姐身邊，和其他二、三十隻貓生活在一起。有時我看見牠出來曬太陽，有時聽林小姐說牠生病了不大吃東西，後又聽說牠好了。

吉祥不知道牠給過S姐多麼珍貴的東西。吉祥不知道S姐在人生的最終段與牠一起共度的是她此生少有的平和美好的日子。吉祥，這美麗的生命，牠不為你賺錢，牠不為你煮飯，牠不陪你闖蕩天下，牠不陪你改造世界，牠只用牠水汪汪的綠色大眼睛望著你，你就懂得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