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梅里

從前有一隻貓咪叫梅里，是我幼嬰兒時代家裡養的黑貓。我聽著牠的故事長大，彷彿牠一直在我眼前。後來我把這故事寫下，也講給我兒子聽。下面就是我講給兒子聽的黑貓梅里的故事。








[一]

從前有一隻貓咪叫梅里，外婆養了牠八年，牠也給外婆足足惹了八年麻煩，但是外婆一直忘不了牠。

外婆說，梅里比人還聰明，兩隻黃眼睛放出的光有一種含意在裡面，那就是：「我什麼都知道。」

外婆說，梅里長了一身黑絲絨一樣的黑亮短毛，下面四隻白腳像四球還沒有融化的牛奶冰淇淋。梅里常常細細舔著兩球奶白前腳，再優雅的舉起前腳把臉抹得乾乾淨淨。

不過，梅里的白腳不光只幹些斯文細活。說起來真叫人難以相信，梅里會偷也會搶，牠呀，是個強盜，是個小偷。

梅里作案乾淨利落，手法高明，在鄰里之間是有名的。起初，是外婆自己發現漂亮的梅里原來不簡單，會偷會搶，是個雙面美貓。

外婆買菜回來，一尾新鮮的魚擺在吃飯桌上還沒收拾，她只去房間打個轉出來，不過兩分鐘，桌上的魚就長了翅膀似的不見了。

外婆在日式平房的院子裡圍了籬笆養雞，母雞會下蛋，也會孵小雞，外婆一天要看好幾回。可是真氣人，她卻幾次在院子裡發現破碎的蛋殼和帶血的嫩黃絨毛。

外婆把梅里叫來，指著地上的蛋殼和絨毛責問牠，並仔細教誨牠做貓的道理。

梅里偏著頭，很有耐心的從頭聽到尾，然後咪咪叫著，走到外婆腳邊磨蹭了半天。外婆以為牠懂了，會得悔改做一隻好貓了。

梅里好像真的改過向善了，牠不再偷吃外婆菜籃裡的鮮魚，也不再去院子裡搶奪母雞剛下的溫熱雞蛋和那些黃毛球似的小雞。現在梅里專心扮演起追緝老鼠的大俠，天花板上不時傳來咚咚咚老鼠死命逃生的腳步聲。

不管天花板上追殺得怎麼熱鬧，梅里在大家面前出現的時候，總是那麼莊嚴，那麼氣派，像個王。牠時常在前廊地板上的一格格陽光裡穩穩坐下，舔舔前腳抹抹臉，再把裹著黑絲絨一樣的身體一吋一吋舔得油光水滑。梅里收拾自己的時候，大家總是尊敬的望著，不去打擾。

終於有一天，天花板上安靜了，家裡好像一隻老鼠也沒有了。也許老鼠都進了梅里的肚子，也許老鼠都嚇得逃到看不見梅里的地方，反正，一隻老鼠也沒有了。

抓不到鼠輩宵小的俠客是寂寞的。梅里靜靜曬著太陽，沒人知道牠心裡在想些什麼。也許梅里在懷念那些老鼠，也許梅里在懷念那些跳高伏低、追南竹北逐北的日子？你沒有辦法安慰勇士，勇士不需要安慰。

梅里又悄悄出動了，外婆有時候找不到牠，很擔心。不過除了擔心，又能怎樣？誰也不能把像梅里那樣的貓用根繩子拴起來，關在家裡。

外頭漸漸傳回梅里的消息。前面巷子的鄰居說他家剛買回來放在廚房裡的黃花魚被隻黑貓搶走了，家人看見牆頭上黑影子一閃，連忙追出門去，卻哪裡還找得到牠！後面巷子的鄰居說他家剛孵出一窩小雞，不知怎麼回事，每天數，每天少，想來想去，這多半是黑貓梅里幹的好事！

鄰居經常上門來找外婆，一開口便是「你們家那隻黑貓啊......」外婆聽了，滿心歉疚。鄰居走後，外婆就找來梅里，痛責一頓。

梅里聽過訓，總會乖個幾天。但是過不久，牠又會再犯。

[二]

怎麼辦呢？外婆實在應付不來不斷上門告狀的左鄰右舍。有一天，鄰居一位伯伯要坐車去車程大約一個小時外的鳳山鎮辦事，外婆一咬牙，把梅里放進一口麻布袋，去找鄰居伯伯，託他把梅里帶到鳳山鎮放了。

鄰居伯伯從鳳山回來，笑瞇瞇的對大家說到了鳳山，他一下車，打開麻布袋，梅里就跳出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大家說走了好，走了好，外婆卻有一點難過。

兩個星期過去了。有一天半夜，外婆起床上廁所，忽然看見吃飯間的窗台上蹲著一團黑黝黝的什麼，她嚇了一跳。那團黑黝黝的東西轉過頭，外婆看見兩球發亮的黃眼睛，又嚇了一跳。她輕輕的喊：「是你嗎，梅里？梅里，你回來啦？」

梅里妙嗚叫了一聲，跳下窗台，走到外婆腳邊繞來繞去，用牠的背脊磨蹭著外婆撒嬌。外婆說：「好啊，你要回來就回來，不過以後要聽話，不能又偷又搶知道嗎？」

梅里說：「妙嗚～」

沒有人曉得梅里是怎麼認路，怎麼回來的。外婆撫摸著梅里瘦損了一點的身軀，心裡有些不忍，也有些驕傲。

不過不用為梅里擔心，沒幾天牠又把自己調養得油光水滑，神氣活現。

大家聽說黑貓梅里回來了，不免心裡一緊，不約而同對自己家裡的東西都叮得緊一點，放在桌上的肉啊魚啊一定用紗罩罩好，養的小雞小鳥金魚等等活物也隨時留心察看。

這樣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大家漸漸也忘了梅里的過去。那一陣子，養鳥很好賣錢，左右鄰居都熱心的趕流行，在院子裡搭起籠子，養起鵪鶉、文鳥、十姊妹 ......

一開始，外婆就知道這不是好事。附近千百隻鳥叫起來吱吱喳喳的十分熱鬧，誰都聽得見。梅里坐在家裡都聞得到空氣中眾鳥的氣息，牠若隨便在牆頭一站，到處都望得見那些花枝招展的鳥羽。嗯，真不是件好事。

果然，這家那家逐漸都傳出鳥兒被別的東西吃掉的消息。什麼東西？當然是重出江湖的黑貓梅里。

這下子，外婆的日子又不好過了。大家紛紛上門，請她管好梅里，不然就再送梅里到別處去。外婆對梅里說：「你不是什麼都懂嗎？請你不要再去偷鳥吃，害我難做人好不好？」

梅里說：「妙嗚～」

牠的意思是說好。

不過梅里還是管不了自己。外婆說大概是空氣中鳥的氣息太濃了，要是一個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聞到紅燒肉的味道，大概也忍不住要吃上一口才甘心吧。

怎麼辦？你不能叫鄰居不要養鳥，那就只有把梅里送走一個辦法了。

一天清早，外婆又把梅里放進麻布袋，交給一位要坐車去大約一個半小時車程外的岡山鎮辦事的鄰居伯伯。

傍晚，那位鄰居伯伯辦完事回來，便向左鄰右舍播報這個好消息：黑貓梅里被送到岡山去了，大家安心過日子吧。

鳥沒事，人也安心的過了大概三個星期。一天晚上，外婆醒來，怎麼也睡不著，於是起床披上衣服，想到客廳坐坐。她剛走出房門，便看見吃飯間裡滿地鋪著月光，銀亮的窗台上蹲著一球圓圓的什麼____

「梅里，又是你！你又回來啦？」

外婆一叫，那團圓球便喵嗚應了一聲，跳下窗台，慢慢走過來。牠用頭去頂外婆，用背脊去挨擦外婆。外婆對牠說：「你一定要回來，我當然讓你回來，不過你住在這裡，要守這裡的規矩，不然搞得天下大亂怎麼好呢？」

梅里說：「妙嗚～」

外婆不放心，繼續說：「那些鳥那些雞，你就別去招惹牠們了，反正你也都吃過那麼多了。」

梅里說：「妙嗚～」

就這樣，黑貓梅里又回家了。左右鄰居心裡大概都暗暗叫苦，不過面對梅里堅決的意志，誰也說不出要再送牠走的話。

[三]

幸好，養鳥的熱潮漸漸過去了，空氣中鳥的氣味淡了許多。現在梅里只是偶爾試試身手，吃個一隻半隻的，不過大家只要一看到牠靜靜蹲伏在牆頭的身影，便大半個心都被牠吊在半空中。

然而梅里確實也變了。外婆說梅里的心裡頭起了變化，就好像有些人年輕的時候，什麼都看過，什麼都吃過，也幹過事業，也闖過天下，到老來，什麼都不稀奇，心情變得很平靜。

現在的梅里，每天仍然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黑白分明，牠那兩隻黃眼睛望著人的時候仍然放出光來，像在對人說：「我什麼都知道。」不過牠現在不大愛出去惹得雞飛狗跳了，牠現在老喜歡坐在前廊的地板上曬太陽，只偶爾起來在外婆腳邊打個轉，或出去散散步。梅里雖然老了，一出去，威風還在，那些雞啊鴨啊看到牠都嚇得呱呱亂叫。

過了一陣這樣平靜的日子，一天早上，梅里在前廊曬了一會太陽，慢慢站起身，走到外婆腳邊，咪嗚咪嗚的繞了好一會，外婆摸摸牠說：「乖，梅里乖。」然後梅里就像平常一樣走出去了。

那一天梅里沒有再回家來。家人四處去找，外婆也出去找，不過她知道梅里是不會回來了。

梅里好像變成空氣不見了，沒有人知道牠去了哪裡。以前最討厭牠的街坊鄰居都覺得他還會神奇的回來。不過梅里終究是沒有再回家來。

外婆說：「梅里是一隻比大多數人都有主意的貓，牠活著的時候，知道自己要怎麼樣活，牠就照自己的意思過日子。到最後，牠也知道自己要怎麼樣死，牠就那樣去了。」

以上就是黑貓梅里的故事。梅里走了，但我聽著牠的故事長大，牠也一直活在我的心裡。上了小學以後，家裡先後養了兩隻白狗，也攝下了牠們的照片。不過神秘的黑貓梅里沒有留下一張照片。

現在我翻出多年前為兒子寫的這篇故事，稿紙已經斑黃，我將文字稍事修改後在這裡貼出。因為需要搭配文字的照片，虎斑貓Lightning的哥哥特別情商Lightning客串演出，為他拍攝、製作了幾張黑白照，提供閱讀故事的朋友懷想梅里風采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