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時節，和朋友約在餐館午餐聊天，晚到的一位含笑走來時，看她穿一件紫衣，搭一條暗紫花裙，雖是常穿的半舊衣裙，但還是耐看。她低頭打招呼時，耳畔一閃，是常見她戴的水晶小粒耳環。不錯嘛你，精神，也漂亮了！我們贊道。前一陣子這位能力和責任心一流，過於投入工作的朋友煩勞成疾，最近終於放下工作，好好休息，臉上血色回來了七八分。
朋友坐下說，漂亮什麼，好氣啊。
料無大事，先點了餐的我們邊吃邊問：氣什麼？
朋友說剛才在捷運上，因為天氣晴朗，又要跟我們見面，心情很好的，但是竟然有年輕小女生站起來讓位給她！
她把問題丟給我們：氣不氣人啊你們說！
我們都笑了，追問：那你坐沒坐啊？
朋友說不想坐啊，就婉言辭謝說馬上就要下車了，不用客氣。但是年輕小女生無論如何非要讓位給她，好像她已經七老八十了，經不得站。
再謙讓下去，更要成為全車無聊乘客的焦點，無奈，朋友就一肚子氣的道謝坐下。
呀呀呀，台灣年輕人多麼謙恭有禮啊！北京、上海、香港等大城市的年輕人哪裡有的比！喝口水，平平氣吧。台灣年輕人一定是最近看多了電視新聞裡那些地方捷運車廂內死不肯讓座老弱，還大聲叫囂的年輕人醜態，就自我告誡決不可墮落成那般樣貌，相反的，一定要努力自我提升作好公民才是。因此你看，我們捷運車廂裡的年輕人穿著打扮越來越時髦好看不說，內裡精神也大大進步了。浮一大白，嗯，喝口涼水吧。
在座一位老友安慰道，你就想嘛，你跟兒子一起坐捷運，車廂裡只有一個空位，兒子讓你坐，你不是想也不想的，很高興的坐下來？那讓位給你的小女生大概跟你兒子差不多大，你絕對生她生得出來，坐坐她讓你的位子有什麼過分的？有什麼好氣的？
紫衣朋友喝了幾口涼水。又輪到我開示，我說，所以啊，我這幾年，腦袋已經變過了，不對，不是腦袋變過，是我循着一向自私自利的人生觀往前走，上捷運時比我家貓還會鑽，一看到空位就擠過去，有博愛座也坐，站我面前的人，除非你是七老八十病容老態明顯，不然我可不讓。
我在博愛座上，或閉目養神，或游目四顧，心情輕鬆，絕對不會碰到年輕小女生讓座的問題，多好！別氣啦，有些年輕女生因為過胖有肚子，還被多禮有愛心的人誤認為孕婦而讓座，那不是更氣？
說著話，簡餐後的甜點端上桌了。是奶酪。少數幾樣我不愛吃的甜點中，奶裡奶氣的奶酪就是一樣，因此趕緊閉住呼吸，遞給紫衣朋友。食量極少的她倒不客氣，接過去吃了。當然接受這份奶酪和接受讓座的意義不同，但我還是很高興看她一口一口整碗吃乾淨。
唉，誰喜歡老呢？我也不會因為老就可以坐博愛座而喜歡老。自認中年，去老日近的我們都深深知道老會帶來什麼，老會帶走什麼。
想起未參加我們午餐會的一位長幾歲的朋友，最近講她的百歲老母終於好像想通了，也不氣被女兒送進安養院的事了。老母親這一生，青年愁多，中年多怨，鬱結心頭，及至年老。她的老年願景是傳統大家庭兒孫繞膝的喜氣畫面，然而孫輩都在美國，女兒又東西奔忙，這幅畫可不易畫成。她不理解兒孫輩的困難，因此又積新怨。這幾年，朋友說她本身也上了年紀，且病痛纏攪，自己都最好有人照顧了，實在無力照顧九十多歲的老母親，於是在多方打聽後找了一所離家不遠也還不錯的安養院，送媽媽入住。
老媽媽不原諒女兒，她罵天罵地罵女兒，也罵照顧她的看護，甚至會用離奇古怪的招式刁難院裡的工作人員。大家見怪不怪吧，一一接招處理，如此幾年。期間我的朋友重病開刀兩次，深深慶幸先已把媽媽送到安養院，委請專人照顧，讓她放心生病。
現在病後的朋友正在慢慢調養身體，她說媽媽已經跨越百歲，心中多年的怨憤好像開始慢慢消解，護理人員幫她化除生理不適後，有時她竟然會合十表示感謝。
天啊，怨深若此，竟要過百歲後方能冰釋？難怪她的女兒，我弱質纖纖的朋友會生病啊，長年招架那怨苦負面的力量讓她經受不住了！
親人之間祕而不宣的鬥法，夾雜諸多恩怨情仇，難說得清，誰輸誰贏也難定論，其實，先倒下去的也未必就是撤退，親情戰場往往不因病、亡而休，那種爭鬥會穿越生死，糾纏不已。苦大仇深，苦大仇深。如何能夠放下？真要百年時日方能放下？
祕而不宣的鬥法並不限於親人之間，友朋之間也可能有這樣的事。我一朋友說曾在親近友人熟悉的臉上看見繃緊怨惱的恨意，心驚之餘，知道一時無法化解，依違之間，頗費躊躇，而終不作聲退遠。
讓人心驚的是那種質變，那個熟悉的人會忽然之間變了。不過一定不是忽然之間，只是長年熟稔反而讓人看不見變化的過程，終於發現的時候，會以為是忽然發生的。我們的心裡，藏有很多種子，有些永不會露頭，有些會在中年以後衝破壓抑，發出芽來。童年、少年、青年，一個個階段灑落心田的種子，可能會在中年改變種子的形態，開枝散葉，吐花結果。果是善果、惡果，花是香花、毒花，要看修為了。
中年會帶來什麼，也會帶走什麼。唉中年辛苦，有人好意讓座的時候，就含笑接受，坐下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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