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暑氣正旺時,我們離開台北,要到中部的東勢農場去。車行高速公路不及一小時,全家人就都覺得很需要加油了,於是我們轉進泰安休息站,下車休息。
喝了咖啡冷飲,吃了麻糬點心之後,我們信步朝停車場旁邊有花樹的一塊綠地走去。這裡,砌了一個長方形的水池,環繞水池搭了一架花棚,花棚上攀爬着紫紅的南美紫茉莉。花棚下真涼快,穿棚掠過的風不帶外面的火氣,附近又沒什麼人,很可以在這裡睡個好覺,我坐下來想。
兒子卻不耐靜坐,早跑到涼棚外的草地上去了。他喊:「別坐啦,這裡才好玩呢!」
轉身望去,真是很好玩的樣子。兒子正繞著幾棵長得很好的大樹跑,他一下隱身樹後,探臉出來,一下又竄出朝另一棵樹飛奔過去。
我走過去,撫觸粗硬的樹幹。這是些有人仔細照顧的橄欖樹,每一株都很健康,每一片葉子都煥發油綠的光澤,連掉在草地上的落葉,雖然已無葉綠素的驕傲,卻紅得那樣鮮亮好看,葉脈中好像還有生命的汁液在流動。我抬頭看樹,覺得它們都在歡笑。
「欸,這棵樹有個好大的樹洞!」我喚跑遠的孩子回來看。他像聽到什麼驚人的訊息似的飛跑回來,在樹身那側蹲下身子,透過樹洞朝我喊話:
「嗨,媽媽,你好嗎?你聽得見我講話嗎?」
「聽見了!」我在樹洞這一頭回話。
一隻汗津津、髒兮兮的手從樹洞那頭伸過來,我從這頭伸手進去,握住了那隻手。
然後兒子又有了新發現,他喊:「這上面還有個洞,和下面的洞是相通的!」
他立起身,拼命從上面的洞口朝裡望,又歪著身子把手臂塞進去,硬是抓住了我的手。
兒子說:「你透過樹洞往上看,就能看見我。我看見你了,你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我說。隔著一棵樹,我們像在海角天涯相望。好像他長大出國,打長途電話回來,我對著螢幕喊「看見了」。
孩子的爸爸從花棚那頭過來找我們,這一邊孩子一溜煙找地方躲去了。他躲到一棵矮矮榕樹的分枝上,像一隻眼睛帶笑的大花貓。
我望著他,像望見自己的童年。我也爬在一棵分岔的榕樹上,望著底下的人。我們一樣的開心。我們都在世界上尋找這安靜、有花樹的一角,我們摘花、爬樹、躲貓貓,於此遊憩。「他已經這麼開心了,好像可以不去東勢林場了。」我指著兒子對先生說。
當然,我們還是開車上路奔赴東勢林場。難得的假日,就在泰安休息站玩玩,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不過我仍在想剛才發現的事。
我們都在找那安靜、有花樹、可以遊憩的一角。
小時候,在我那範圍不大的生活環境裡,我可以找到這樣的地方。日式平房的聚落,很多家都有整理得很不錯的院子。我常去玩的一家,花圃裡常盛開著大朵、長莖、跟我比高的大麗花,奼紫嫣紅,美麗非凡,我湊近看花,心裡總要尋思,一朵花,那麼多花瓣,怎會排列得那麼齊整?
傍晚時分,我常跟母親出門走走,走不多遠就是「大樹」。大家都叫這株老榕「大樹」,因為它大,因為這一帶沒有比它更大的樹。我當時認為,哪裡都不會有比它更大的樹了。
大樹座落在社區醫院的大門外,白天的時候,常有候診的病患坐在大樹底下的水泥長凳上。母親在醫院生我的時候,我的哥哥就在大樹下頭玩,後來護士出來說「媽媽生妹妹了」,他們就在大樹下應聲道「噢」。
兩三人都環抱不來的大樹,高高擎起巨大的樹冠,樹底下最是蔭涼,除長凳外,還散置幾塊多孔竅的奇石。我來了,我在大樹下撿葉子,綠的是青菜,黃的是餅乾,吃剩的收藏進石頭的洞孔裡後,我就沿地上虬突的樹根朝樹身走去,假裝要回樹上家屋的客廳。
黃昏時分,病人都回家了,換主婦帶著孩子在大樹下乘涼。我可以一直玩到所有的雀鳥歸返大樹,說完牠們一天的見聞,安靜下來後,方才跟著母親回家。
日落時分,走出家屋,來到大樹底下,與人交談,人就不會焦躁氣悶。汗收了,視線不為四壁所拘,心也靜了。
家門前,還有一塊大人很少涉足,小孩偶去活動的畸零地。地呈三角形,一邊是社區圍牆的一段,另兩邊是比我高許多的扶桑樹籬,夏秋滿綴五瓣的大紅花。花多不知惜,我常隨手摘下一朵,撕去花瓣,吸吮花心裡面的蜜甜,再隨手一朵又是一朵。現在回想,方知當日的奢侈。
樹籬裡的三角地上,看不出章法的栽植了些羊蹄甲、七里香之類的花木,花木之間的雜草長得很快,割短不久,就又扶搖沒膝。有時我會鑽過樹籬,去看角落一叢花種特別的扶桑。這一叢扶桑,葉子特別大又厚,顏色特別深,是暗綠的,開出來的花也特別大朵,特別深紅的花朵又特別厚,有絲絨的光澤。當時有個女明星,外號「美艷親王」,我覺得這叢花就是不知哪裡來的美艷親王。我幾乎從來不摘美艷親王的花,也很少斗膽去舔她的花蜜,因為敬畏她。
我還喜歡穿過芊芊野草,到三角地上距我家最遠的那個角落去,那裡貼圍牆參差疊置幾大塊有我半人高的方方水泥塊。爬上最高的水泥塊,墊起腳尖,趴在牆頭上,就能看見牆外的景物,荒漠怪異,永遠不變的景物:熾熱的太陽總是照在牆外大片煉鋁工廠堆放在那兒的紅色鋁礦土上。那是沒有生氣的紅土高原,沒有一隻鳥願意落腳在上面。看不多久,我就覺得眼睛像被灼傷了,慌忙爬下水泥塊,跑回家去。
但是過一陣子,我還會去看那片我不瞭解的奇怪景色。牆那邊,是那樣的荒涼死寂。而這邊,只要我跳下地,那麼多活著的植物就會過來,伸手伸腳,牽我裙,拂我衣。我很早就知道,人類有兩個世界。
再跑遠一點,就到了社區尾端隱在坡上樹後的亭子那兒。大人說亭子是日本人留下的。原木不上彩的亭柱,石砌的燈籠。隙縫中冒出小草的地面鋪石,述說著異國人的民族色彩。現在我來了,他們走了。我上下階砌,繞走石燈,採摘馬纓丹橘色的小花串項鍊。一頁歷史剛在我身邊翻過,而我不知道,很幸福的只顧低頭採花。
串好了花串,時間還早,還可以跟友伴去冒險。我們飛快跑出亭子的異國氣氛,奔到亭子後方的一扇小門前,放大膽去推門。門只是虛掩著,我們小心溜進去。
裡面,大家都叫它「水廠」,我們也不甚了然。迎面小坡上一所老舊的平房,裡面傳出轟轟的悶響。躡足至窗邊偷望,屋裡全是黑黝黝的嚇人機器。「機房。」有人輕聲說,好像裡面關了有惡魔在做工,不敢驚動他。
但是機房前植了豔色的玫瑰,斜坡上又種滿厚軟綿絨般的韓國草,只要坐下或躺下,溜滾下這草坡一回,惡魔就被拋到腦後去了。
機房後是一格格水池,小心通過水池後,就到了半掩在細砂中的荒廢鐵軌。撂在一邊的舊車斗,從前不知是裝載什麼的。我想像半夜裡惡魔搬了一袋袋白天打好的穀子或製好的糖,走過水池邊的窄徑,到鐵軌邊,裝上貨,他再跳上車,押貨到看不透的深濃夜色中。
東勢林場到了,我們住宿在梅林中的小木屋,木屋後不遠處有一小屋,門口掛著上書「機房重地,閒人勿進」的木牌。我照舊去門口張了張,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裡面絕對沒有關著惡魔。
山林總是那麼美。風常送來不知從何而來的迷人香氣,這個季節最後的幾朵油桐花悠悠由高枝落下。油桐樹冠堆雪疊雲般的繁華雖已演到尾聲,但是樹下低處卻多長串的白色月桃、大朵的粉紅色野牡丹、繁星般的紅色繁星花,和我的老友橘色馬櫻丹。花間的蜜蜂很忙,牠們釀出的野花蜜正在路邊出售。我買了一瓶回家。
台北還是台北。剛從高山回來的朋友在電話中欣喜講述玉山成片的高山杜鵑,和八通關成片的法國菊。我們都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我們生活、讀書與工作的世界。世界在運轉,我們必須進入。然而我們又不由自主的要尋找那安靜、有花樹、可以遊憩的一角。在那流雲歇息、繁花靜開的高山底下,人住的家園環境也不應該天差地遠到讓人無處安頓身心吧?
總該有一棵大樹,總該有幾朵開在路邊的花,總該有一片草坡,總該有幾塊大石----總該有那麼一個自然可以在其中伸手伸腳,人可以在其中喘一口氣的地方。
要有一個地方,大人在做晚餐前可以去坐一會,孩子在放學後可以去遊竄半天。要有一個地方,星期天午睡起來可以去活動一下耳目肢體,讓人不看電視,不開電腦,不上牌桌,也不會覺得無聊。高山上、大海邊的國家公園,我們一般人一年能夠去個一次就很不得了了,家園社區卻是我們日日要待的地方,那裡是否能給我們安靜、有花樹、可以遊憩之處?
我曾在一本以環境空間、建築設計為主題的雜誌上,看見有一個研究單位在一場於高雄市舉辦的座談會中,向可能就要擁有一個很大的衛武營城市公園的市民,詢問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公園有什麼樣的要素和風貌。大家都像我那樣的說了,要有樹林,要有草地,要有水池,要有小徑,要有山丘,要有花......
你要怎樣的公園?可以再想一想。
我要的是人就住在裡面的公園,人可以隨時在裡面和自然一起伸手伸腳的公園,而不是星期天開很久的車才能去,去了又要花很久時間才能找到停車位,停了車又要走好幾條街才能到的公園。
我要的是整個社區隨處都有安靜、植花樹、可以遊憩的一角。秋千架、滑梯和原野樂園的那套繩索設施都不一定需要,只要有自然的元素,懂自然的巧手稍加點撥,我要的富層次、多變化、不單調的感覺就會出來,某種神祕、有趣的氣息就會出來,從大麗花迴旋周整的花瓣裡出來,從扶桑花蜜甜的花心裡出來,從那可以讓你踏足登高,趴上牆頭遠望的石塊出來,也從那可以讓你把聲音投進去,把手臂塞進去的樹洞裡出來。
這是我要的。
後記:
這是在兒子小時候寫的舊稿,曾在雜誌上刊登過,撿出重閱,最讓自己吃驚的是我和兒子隔著樹洞相望喊話的那一幕。我忘記我寫過那一幕,而當時只是想像,想像他長大出國,我們隔著長空大海通話。後來竟然真的就是那樣。這後來就是現在。那從前好像是不久以前。
反覆重看這一幕,我又發現我當時寫的越洋通話是對著螢幕通話,當時,可是沒有skype的時代,我怎會聰明若此,知道以後會有對著螢幕講話的通話方式啊?洋洋自得,沈醉不已時,兒子,我長大的兒子就說了:你一定是看科幻電影或科幻小說知道的。
好吧。我想也是。
總之,這篇講環境,講時空變化的舊文,現在看時,時間的縱深又拉長了,盤桓的空間也大了。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