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的做飯工序排得這麼緊,一場緊接著一場,和你的媽媽、我的媽媽,傳統的煮飯媽媽差不多?
因為即使規模小些,只是燒兩個人吃的飯,也有飯有菜或有湯,所以趁著剛收完上一場的碗筷傢伙,手還沒大擦乾,費時費火力的菜或湯,乾脆先做起來,慢慢燉著,我才可以放心去歇午躺沙發看一會書。
當然,這也是因為我的動作慢,能力差,烹一點小鮮,也如治大國一般,要耗去不少時間。
如果只是一個人吃飯,事情不緊迫,心情會放輕鬆許多。我,和許多家庭主婦一樣,冰箱裡拿出些剩飯剩湯,稍加變化,飯炒成蛋炒飯,湯裡追加點豆腐什麼的,或者下一把麵條,煮幾個餛飩,再撒些青菜,就是簡單又好吃的一餐了。
對我來說,這就是放假。
每天不能省的煮飯事,實在麻煩。要是向先生抱怨,生長於農村傳統家庭,從小習慣看家裡女人操作煮飯家務的先生總是回應這句話:你也要吃啊。
意思是:你也是煮給你自己吃,有什麼好抱怨的?
當然我會回說我一個人吃飯才沒那麼麻煩呢!
這是我一個人在家吃的飯菜,多麼簡單,像扮家家酒一樣,醬油米酒醃的絞肉在碗裡散擺一圓圈,外沿放一圈毛豆,或者放一圈玉米,中間打個蛋,電鍋蒸熟,配飯可食。我在兒子小時候發明了這道不入流的平凡菜色,但給它起了個好玩的菜名叫荷花蛋,意指蛋黃被蛋白、絞肉、玉米或毛豆托著,好像是浮游在池中的荷花。兒子激賞這個很有形象的名稱,認為這是創意料理,也愛吃。現在兒子長大出國了,我一個人吃飯時,要是冰箱裡有絞肉、蛋、玉米或毛豆,也愛這樣蒸來吃。
不大動干戈的隨意煮飯法,省了時間,也照顧到自己的口味。燒兩個以上的人吃的飯,要照應自己以外的人的口味,事情當然不一樣。
不過,其實,很多人是燒自己一個人吃的飯都嫌麻煩無趣的。鄰近一位太太,先生在時,每天叫便當吃,先生走後,也每天叫便當吃。
多年前我住的一棟公寓裡,有幾位獨居老先生,其中一位每天固定在中午十一點四十分出門,他扶杖慢慢下樓,慢慢走到巴士站,搭十二點的車到市區,吃中飯。吃完中飯,兩點多,他坐車回到家。傍晚五點四十分,老先生又準時扶杖出門,搭六點整的車去市區吃晚飯。吃完晚飯,七八點鐘回到家歇息。
天天如此,不覺膩味嗎?我想,對老先生來說,住在我們這個缺少飯館、菜場的郊外社區,天天上演買菜、燒飯、洗碗三部曲,實在力有未逮,不如天天重演搭車出去、在外吃飯、搭車回來的三部曲兩趟,順便也走走運動。
有點悲哀是嗎?不過吃飯這件事既然不能省,總要設法處理的。如果不能找個或娶個燒飯婆幫忙燒飯,除了上述鄰居太太和獨居老先生的辦法,還有什麼法子?
有位朋友的朋友,退休了,身體還不錯,以著述為志業。他的夫人身體也還不錯,別有志趣,不時同一群年紀相當的朋友遊山玩水,唱歌喝咖啡,享受銀髮族的快意人生。夫人認為你不上班退休了,我怎麼就還要每天上燒飯的班不退休?
這位朋友的朋友認為此說有理,人生到此,是該退休享受自己想要的生活,和黃昏的安適了。問題是活著就要吃飯,太太不願燒,他不能燒,於是他與太太商量,雖然還不到七老八十,但是乾脆搬到設施完善的高檔安養院如何?太太可以每天出去參加活動,他可以每天在屋裡寫作,吃飯時間到了,就去大食堂吃飯,有菜有肉,有湯有飯,完全免了去想要吃什麼的煩惱。
他們打破了貓戀舊家式的慣習,丟捨了過去的老巢,開展了兩人都能接受的新生活。
這樣的生活如何?是很方便沒錯,不過沒有灶火和由灶上飄送至鼻端的暖熱香氣,總覺得不大對勁,打定主意要熄火冷灶的家好像不是家。比較像旅館吧,或許。時或住住不錯的旅館,我雖然也喜歡,不過骨子裡,我其實也是個傳統戀家的人。
針對老人吃飯的問題,西方國家有種社會支援的辦法是社福機構每天送飯到獨居或病弱老人家裡。先生聽說後,撫掌稱快說這樣好,有這種辦法,老了就不愁了,台灣也應該施行這種制度。
不過,家族裡專研老人醫療和照護問題的一位傑出博士姪女端出數據告訴我們,現在的新研究發現接受這種送飯照護的老人,死亡率很高。也就是說,他們一旦開始每天聽到門鈴響,就走到門口開門拿現成飯的生活,也很快就會走到人生終點。
嚇人!先生大受震撼!
博士姪女又說,根據明確的數據,他們現在已經不認為這是最好的照護方法,他們反而鼓勵可以行動的老人,自己不燒飯,就出去吃飯。因為人要自己燒飯,或出去吃飯,才會經常開門走出去,跟別人接觸,開口說話,看望世界,啓動活著的機制。
受教了。如此看來,多年前我那位每天不辭辛苦出兩趟遠門吃飯的老鄰居倒是對的。對他獻上感佩。
最近,一對結婚二、三十年的老友夫妻,在孩子終於長大以後,決定分手。先生聽到這消息後大感震驚的第一時間反應是:那他以後要怎麼吃飯?
我聽了大笑三聲,回說怎麼吃飯還不簡單嗎?他又不是小孩!
我心裡立刻同步展開業餘的心理分析:老友和太太分手,先生竟然最關心人家怎麼吃飯,表示他過慣了飯來張口,還能不時指點該怎麼吃,吃什麼才營養的日子,內心最深層的恐懼就是沒有人煮飯給他吃。是不是男人老了,潛伏多年的小男孩就冒出頭來了?
許多外貌是老男人的小男孩會用撒嬌的方式向女人求援。許多女人的母性會回應他們的撒嬌和求援。
好幾年前有一次我在社區巴士站等車時,聽見排我前面的兩位中年女士聊天:
昨天晚上快十二點了,樓下的老戴跑上來敲門說好餓啊,餓得發昏了,快要餓死了,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你這裡有什麼吃的沒有啊?
(老戴是位退休的教授,跟太太離異,女兒也不在身邊。我知道他。)
那你怎麼說?
真拿他沒辦法!我說我還有點排骨湯,熱一下,再用冷飯炒個蛋炒飯怎麼樣?他說好好好,不能再好了。
(那當然好,半夜了,有免費的熱湯熱飯吃,還不好!)
我無聲的加入兩位女士的聊天,同時望一眼喜笑顏開,洋溢著母性光輝和女性驕傲的女士。
又過一陣,聽說這位喜滋滋的熱心腸女士跟半夜來討東西吃的男士同居了。
又過些年,聽說他們分居了,女士也搬離社區。畢竟人生除了半夜炒飯熱湯的事,還有其他更難處理的事吧?每天要做不是自己小孩,外貌又一點不像小孩的人的媽媽,也很辛苦吧?
小男孩,外貌是老男人的小男孩,後來過得並不好,常常拿瓶酒,大白天的,就在社區巴士站邊喝邊跟司機們聊天。再後來,人散形了,癌症過世。
唉,食飯荒涼,人生冷寂。我想,若是不方便隨時開門出去吃飯,那麼,廚房裡的食材時有增減,或者爐子上常有鍋湯燉著,燉給家人吃,或燉給自己吃,真的是件很要緊的事。一個人吃飯沒問題,或許就是幸福。
2 意見:
好喜歡你這篇文章噢,我也是每天做飯給家人跟自己吃的,跟我的貓小孩。每天吃飯沒問題就是幸福!贊同!
柴米油鹽必須要面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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