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進門，放下書包，先看報上的棒球新聞，再去廚房打點完吃的喝的，才挨到我身邊磨蹭一下，講講學校裡的事情。他身子一溜，躺到地板上，討救兵了：「今天要寫作文。老師說要寫以同情心為主旨的作文，寫一件生活裡發生的故事。綱要是─」他起身去翻聯絡簿，唸道：「1. 敘述一件使人同情的事。2. 處理事情的經過。3. 處理事情的結果。處理事情所得到的好的結果。」
他一邊唸，我一邊搜索枯腸，想在兒子一向─老實說─頗為自私自利的個人生涯中，找出一樁他好好發揮了同情心的光彩事蹟。
沒有。
「我要寫什麼呢？」
真慘，他自己也想不出來。
只要一樁就好了，我們繼續想，還是沒有。我很同情的望著這個苦惱的作者，替他開脫了：「其實，有同情心，並不一定都能得到好結果，不像在故事裡，你救了一條狗，牠以後會報恩救你的命；你救了一隻黃雀，牠會送玉環到你的枕頭邊回報你......」
「對，還有你救了一個可憐的老乞丐，他原來是神仙變的，他一高興，就送你很多金銀財寶。」兒子連忙補充。這種「好心有好報」的故事，他從小也沒少聽。
我隨口發揮道：「你看住我們路尾的那一位先生，因為同情而收養了十幾條沒人要的流浪狗。但他光是餵養，不注意衛生，一屋子臭氣沖天，惹得鄰居也怒氣沖天，好幾次吵翻了天。上星期聽說不曉得是誰狠下毒手，毒死五條狗。養狗的先生一傷心，住不下去，已經火速另找了房子搬走了。所以啊，」我想應該找到一個教訓，立時便找到了：「有同情心，要做好事，這還不夠。還要想：你的同情心夠不夠讓你負責的把好事做徹底。」
人生為什麼不能像故事一樣單純？「老師怎麼說的？她有沒有舉例子？」我問。
「有，她說有一次賴威翰看見同學沒帶便當，就出錢替同學買了一個便當。因為他會關心人，所以後來他有什麼事，別人也都會關心他，幫助他。」
賴威翰的人生多叫人羨慕啊。我說：「那你乾脆寫賴威翰這件事好了。」
「我不要，這沒什麼好寫的。」兒子一手擋開，另闢蹊徑：「乾脆寫你好了，你有什麼同情人的例子，講一講吧。」
我？同情人的例子是有的，只是不大能符合老師的綱要。我就是不像賴威翰那麼幸運。
「快講快講！」兒子催得十萬火急。
「比方說有一次......」我沉吟道。
比方說有一次，兒子還只有兩三歲的時候吧，一天早上，大雨中，家裡來了位年輕的女客人。她清亮的眼睛望著我，清亮的聲音急切的訴說著一件事情：與她感情至深的弟弟被醫生診斷出患了一種嚴重的急病，必須立刻動手術，否則恐有性命之憂。「我真是很冒昧，要不是這麼急，一定要立刻籌到錢，也不好意思來找你借。你能不能借我兩萬？我先生要到下個月才能拿到一筆錢，拿到了就馬上可以還你。」
她仔細的描述了弟弟的病情和家裡的情況。清亮的眼睛，和清亮的聲音。
她也有一個孩子，還抱在手上，有時候帶孩子去公園，我們會碰到；有時候在我們共同的一個鄰居友人家，也會碰到面。大家談孩子，談生活，那清亮的眼睛和清亮的聲音展現的是一個年輕的太太和一個年輕的先生組織了一個單純的家庭，物質不豐，但是他們誠實的工作，有收入，也有朋友。年輕的太太似乎並不完全滿意這簡單的生活，她還企求別的一點什麼，類似閃光的一點什麼。這很正常，我想，年輕的生命總是要眺望遠方。
我其實很窮，幾年工作積下的錢全數拿去買下現在住的房子。為了買房子，還跟家人借過錢，很快就還了，但是我也跟人借過錢的。
我拼湊了兩萬借她。先生說：「你相信她嗎？要是她不還呢？」
「不會的。」我說：「要是我去向人開口借錢，那一定是我別的辦法都沒了，只有這麼辦。我想她也是。借了就一定要還。她不會不還的。」
但是她卻不還。講定要還的日子到了，她那邊卻全無消息。我自覺不該去催，又拖了好些時日，仍無一點消息。我歎口氣，覺得要打破一樣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了，於是就撥電話去問她。
仍然是那般清亮的聲音，語氣也不像是心中有愧。她說明拖欠的原因後，又講定一天要來我家還錢。
那天她又沒來。於是我去找我們共同的那位朋友。「原來她也找你借錢了。」朋友說：「你不能不好意思，你得主動向她要。她多半不會主動還你。她向很多人借過錢，都是這樣的。」
還有一件事，朋友說：「前幾天我看見她弟弟來找她。他的樣子看起來蠻好的，不像是動過大手術，差點要死。」
那樣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於焉打破。我只得轉而搶救那筆錢。有清亮的聲音和眼睛的人完全像個沒事人，而我成了勞心勞力的收帳員和討債鬼，花了好多時間，才硬把她欠我的錢一部分一部分的要了回來。
那真是想來就不愉快的一段時日。我得到教訓：同情別人之前，先得考量一下對方是否真值得人同情。救人急難之事就這樣落幕了，沒什麼好結果。
「有好結果的，」我兒大聲總結：「你的收穫是從此以後知道對人要懷疑，要猜忌，不會再傻傻的什麼都相信！」
我很後悔講了這件事給他聽。幸好這樁同情人的事例太複雜，沒被他選中。
問題仍然是「我要寫什麼呢？」，兒子急得跳腳。最終是選了這樣一則生活故事：兒子幼時不敢下游泳池，我見他一副可憐相，十分心疼，十分同情，就親自帶他下水，還陪他上游泳班。他因此學會了游泳，如魚得水，快樂極了。更奇的是，他把我這個以前年年學游泳，年年學不會的人也帶會了，我也如魚得水，快樂極了。由此可見，我真是好心有好報，沒有白白付出。
寫到一半時，這位終於找到題材的作者停筆問我：「但是，父母對小孩也可以說是同情嗎？」
好像不是。我想我不會出於同情，天天陪別的什麼人去游泳。不過管不了這許多了，交卷要緊啊。兒子繼續提筆趕工。
以同情心為主旨的生活故事草草寫完，簿子塞進書包，兒子也上床睡了。我卻覺得像是還沒有做完老師給的功課，一個人坐在燈下想。同情心未必會收到回報，但同情心本來就不是因為會收到回報而萌生的，它是不為什麼而有的。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曾發揮過同情心的兒子，其實是有同情心的。他常跟我講起社區裡一條毛色棕白相間的流浪狗─
「媽媽，今天我上學的時候，又碰到那條跟人狗了，牠一直跟著我去等車。下雨了，牠也陪我等。我看牠沒傘會淋濕，就替牠撐著傘，但是雨很大，我身體這邊會淋濕，我又把傘拿過來一點。等一下又拿過去一點遮遮牠。再等一下又拿過來一點遮遮我。牠對我真好，一直陪我。」
「媽媽，今天我放學回來，跟人狗又一直跟著我回來。我在路上採桑椹給牠吃，但是牠不喜歡吃，只聞聞看。」
「媽媽，你看牠好漂亮。對，真的有點像狐狸。我想叫他狐哥，好不好？」
「媽媽，我們家有沒有肉？我想拿一點下去給狐哥吃。好，再多一點好了。」
替狗打傘遮雨，狗大概也不會啣來黃金為報。然而沒有收到黃金之禮，又何損那幅孩子與狗在雨中共傘畫面之美？狐哥永遠不會傷害孩子的感情，我真感激牠那單純的，需要感情，接受感情的心靈。接受一份感情，就是對感情的回報了。
背著書包的孩子和眼神溫柔的狐哥在雨中共撐一把傘的畫面又浮現心中，我真想去把那本胡亂塞進書包裡的簿子抽出來，在上面記下這個畫面。
只有記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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