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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單寫一枝花

2018年2月8日 0 意見

是二零一五年春三月吧,去歷史博物館看溥心畬的書畫展「遺民之懷-溥心畬藝術特展」時,看見一幅淡彩畫作,畫的是單單一枝下垂的裂瓣朱槿,花瓣向上翻捲,中間垂下一莖長長花蕊,花蕊前端悠然微妙的輕輕朝上一鉤。

啊,燈籠花!我小時候的花。小時候我喜歡那花小巧的紅燈籠模樣,現在我在畫家淡雅的畫作中看見一縷纏綿意。因為不大看見人畫燈籠花,很高興看見這位出自宮廷的貴氣畫家眼睛裡看進去了我們南部的花,而且把她畫得這麼美,這麼出塵。畫家與小孩子的心是相通的,周邊有好看有趣的東西,就會看見,有情有意,不帶偏見。這世界不是只有牡丹芍藥梅花水仙,還有燈籠花,還有南邊熱地方的各種花卉。

雖然沒有充分的根據,我卻覺得我知道來自北國的畫家曾經在哪裡看見燈籠花。是在這張照片裡沒有照到的,我背後幾步路的地方:


照片中是我小時候住的高雄村子裡的一角,大樹旁邊用土壘起來的草坡上有日本神社的遺跡,順著大樹後面的小路走過去,右轉繞過草坡,隱隱可見圍牆後的平房,那是爸爸上班公司賓客住的招待所。小路兩邊,散植一些花木,在我背後,隔著小路,那邊草地上就有一株蔥蘢葳蕤的燈籠花。照片沒有照到燈籠花。可惜。

畫家溥心畬可能就在這一帶散過步。他可能拾階上草坡去看過神社遺跡,徘徊追想他的家族與日人交手的過往。他可能沿著小路走走停停,看看南方花木,包括我喜歡的燈籠花。

我為什麼這樣猜想?因為好多年前,爸爸曾說起,在我出生前,大畫家溥心畬來過高雄,住在爸爸公司的招待所,因此爸爸見到過他,同他談過話,會面的當下,溥心畬寫了一幅行書給小他幾歲的,出生於清末,成長於民國的爸爸。那幅字是一首詞,寫的是遙望故土山河的王孫哀愁。


在史博館的溥心畬書畫展看見那枝淡淡敷色,生意盎然的裂瓣朱槿燈籠花時,我心裡一陣盪漾,彷彿知道花的來處似的,又覺得好像回到在村裡那株燈籠花下盤旋看花的時候。

與我不同時,畫家先我一步,去到花前,但我們看得一樣認真。我總是看了這朵看那朵,覺得這花怎麼這麼可愛,說不出的可愛,可愛到讓我決不忍心摘下一朵。我怕一摘下來,花朵骨就會軟掉,花就會失神。而畫家多麼高明,只寫一枝,即盡得花意。

看畫幅左側畫家的題字:台灣燈籠花滿山如錦  因寫其狀  庚寅春  心畬紀

後來查了,庚寅,是一九五零年。那是風波未平的年代,但島嶼台灣燈籠花招展的情景還是深入畫家之眼。那麼,他不只是像我一樣看遍整樹玲瓏花朵,他是看遍滿山花朵如錦。之後,他讓滿山花葉隱去,只取一枝。下筆落紙後,那由右方的畫外伸入畫幅中間的可愛一枝花,即在無邊的世界中領創她專有的空間。

於是我依隨畫家筆意,由那一枝,迴旋返轉,優遊於燈籠花的天地,畫家鉤寫燈籠花的時空,以及過去的,有爸爸媽媽的世界。


看罷書畫展作品,又看到書畫展的介紹文字講畫家生平,講他去過許多地方,一九四九年來台後,定居台北,也去過台中、高雄、花蓮、澎湖等地,去高雄那年是一九五一年。

是不是?爸爸說的沒錯,溥心畬確實來過高雄,在我出生以前。對我來說,高雄是起點,是中心地。對他來說,大概是遠離中心,遠離那回不去的故鄉的天涯海角吧?

在展場中,彷彿有靈光電閃劃過,我把所有散落心裡的相關碎片兜攏起來,我看見畫家住過的地方,看見畫家走過的地方,看見他看見的花木,也看見他鋪紙寫字畫畫,且略窺他那幽深的去鄉失國的遺民之懷。魚網疊,鸛巢斜,此身如寄,何以忘憂?


唯有拾筆吧?

要離開展場前,我又回到那幅裂瓣朱槿前面。那枝好花,牽引起我朱色的美麗回憶。感謝畫家,把她畫得這樣美。此次一別,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再見?

不過,走出展場後,回想那時候,小時候,我天天見到的,好像天天都在開花的,不是纖巧的裂瓣朱槿,而是我家前面,長成一道高高綠籬的朱槿、扶桑,這在南部最最尋常可見的,伴我長大,任我摘下吸吮花蜜的熱情大紅花,應該也是走到南台灣的畫家溥心畬眼熟常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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