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心

我們家爸爸有時候自己拿碗盤盛點什麼吃，會忽然擔心起來問這個碗可以用嗎？這個碗不是Lightning的吧？

我便向他再一次說明放在水槽上方碗架裡的碗碟湯匙都是Lightning的，你不要拿，

你可以拿水槽旁邊架子上瀝乾的碗盤，或者拿抽屜裡面的碗盤，

這樣清楚嗎？原則很簡單嘛！

我聽到的總是同樣的抱怨：Lightning一個貓，怎麼會用那麼多碗！

於是又一次同樣的解釋：因為他一天要吃八、九、十頓好多頓，碗用過就馬上洗過晾著，我很高興啊，那表示他身體好，有胃口。

其實，我說，你用錯碗也不要緊，Lightning的碗，我都洗得很乾淨，你用也不會怎樣。

那怎麼行！那多髒！如果他有什麼傳染病怎麼辦？我們家爸爸總是這樣說。

你的分別心怎麼這麼強！我批評道，要我用Lightning的碗，我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而且他的碗多可愛，多好看呀，有的比我們的碗還好看，而且來源也差不多一樣，多半是在超市花車上選的。

看這些碗印在碗底的標記，可知它們多半來自日本，有的還說是出自什麼窯，原來都是舶來品哩。總之，我是不介意使用Lightning的碗！

Lightning也不介意我有時候拿他的碗去盛別的東西，

我和Lightning都沒有分別心，我可以用他的碗，他也可以用我的碗。像我平常在用的碗碟，都可以讓Lightning用來吃飯，

要是他變成小老虎，食量變大，要用大碗大盤，那我也會很高興的讓他用我們的麵碗菜盤，

我們家爸爸很難理解這種心意。我想起以前和我的一位差不多同時有小孩的朋友聊起我們餵嬰兒小孩時，會把小塊的魚、肉嚼嚼爛，再餵給嗷熬待哺，像小鳥一樣張開嘴巴的孩子吃。反過來，孩子咬過吐出不想吃的食物，我們因為不喜歡浪費，也會撿進自己嘴巴吃下去。一點都不覺得髒。也許是因為孩子有好長一段時間住在自己肚子裡，我們通過臍帶餵他們養分和氧氣（他們產生的廢物也經由臍帶排至母體再代謝出去，可能因此日後他們習慣把心靈的怨氣等廢物都發洩給母親？），兩人連體，孩子也好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孩子和我們都自然接受彼此咬嚼過的食物。直到孩子長大，一起吃飯時看見他吐出的排骨軟骨，我還會說唉呀軟骨多好吃，你不吃給我吧。這種事，爸爸不會懂。

我不會吃我親愛毛小孩的食物，但我們互相用用對方的碗，有什麼不可以？何況我親愛毛小孩的碗是我精挑細選的，多麼好看！

近日倒是在一本書裡看到一段描述人與貓狗食具的故事頗為切近我的感覺，那本書並非貓狗書，光看書名，跟貓狗沒有半點關係，書名叫《留美半生緣：余英時、錢新祖交鋒始末》，作者是一位治歷史的在美國大學教書、退休的教授江勇振，他特別在封面上明示讀者這書是「揉合歷史與小說的筆法，釐清余英時下重手寫書評，必欲置錢新祖於死地的來龍去脈」。余、錢二人的交鋒始末深深影響錢新祖的後半生發展，學界內頗有些相關的傳聞，但需得對明代的歷史、思想、人物有相當的接觸方能了解一二，錢新祖雖為先生敬重之故友，不過他們深交於錢新祖在美國鎩羽折翼，回台灣教書之後，他知道這樁發生於美國學界，傷錢新祖至深的公案對圈外人非三言兩語說得清，且他對明代不熟，不敢妄議，只是彷彿朋友事也是自己事一樣，始終關心。如今熟識錢新祖，又在美國史學界攻讀、教書多年的江教授跳出來評講這段公案，那是要看看的。

我不懂門道，只能看看熱鬧，不過我也認識錢新祖，所以大概能從書頁的字裡行間印證書裡的錢新祖跟我的印象是否相符。基本上是的，書裡真的活現了那個熱心腸又絕頂聰明的人，不過江教授應該是出於痛愛深惜不忍之心，給錢新祖編了個愛情與學術事業都有美好發展的快樂結局，我自己雖然是個不敢看他最後受病苦折磨的膽小鴕鳥，但倒覺得錢新祖有知，會願意愛重、理解他的老朋友如實寫出他一路到底的諸般痛苦。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現在翻回書的第二章「狗屎事件」。這一章講錢新祖初到美國讀書，經友人介紹，以打工割草換宿的方式住到一戶男主人是醫師，女主人是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的人家，這家房子很大，兒女都不住家裡，但有一狗一貓，不時滿屋追跑。第一天，晚起的錢新祖下樓去廚房弄早餐吃，兩位主人都已經出門，他看見貓正在洗碗機上喝牛奶，於是他打開櫥櫃找餐具，餐具很多，形形色色，一時不知拿哪一個碗好。忽然他發現有幾個塑膠碗很眼熟，原來是貓的牛奶碗，那麼，別拿貓碗，他選了一個厚實的碗，材質有點像壓克力（江教授，是不是美耐皿？），盛了牛奶榖片吃。

第二天，晚起的錢新祖下樓去廚房時，看見貓又在洗碗機上喝牛奶，這次用的是昨天他用的那種壓克力碗。原來這也是貓碗。錢新祖推理猜想大概陶瓷碗才是人專用的碗，便拿了個陶碗吃早餐。

第三天，他下樓去廚房時，貓不在洗碗機上，但她沒吃乾淨的碗留在洗碗機上。定睛一看，那碗正是昨天他用的那種陶碗。原來，這個家裡所有的碗，貓都可以用，狗也是。有一天他和男女主人共進晚餐，親眼看見男主人把吃剩的牛排直接連盤放在地上，呼喚狗來吃，狗立刻歡喜跑來吃得一乾二淨。

這可以說是文化大震撼吧？貓狗畜生也，竟與萬物之靈共餐具！錢新祖安慰自己：無論如何，總還有最後一道防線─洗碗機。

這件事對先生也是文化大震撼，他看到這一段，想到錢新祖目瞪口呆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也笑，不過那個寄宿家庭視貓狗為家人，不分彼此的作風，對我來說，沒有那麼難理解，很容易接受。還有，這一章的標題曰「狗屎事件」」，那才是本章重頭戲，看了連我這愛貓愛狗人都笑得快掉下椅子，覺得不行啊，美國人太奇怪了！事件情節有點長，這裡不轉述，以免人家認為我在幫江教授打書。我只代為說明一點，書裡會特闢這一章講貓狗事，原因呈現在本章最後兩段：那年聖誕節，錢新祖和幾位學術圈的美國朋友一同吃聖誕大餐，朋友問他到美國這幾個月，住在美國家庭的感想，他講了謎一樣難解的餐具事件和狗屎事件，想不到大家並非笑笑就算，而是由此引發一場對家庭和家屋的熱烈討論及細緻分析，令錢新祖衷心讚嘆：「我喜歡美國的學術界！連狗屎都可以當成一個嚴肅的人類學的問題來討論」。

原來家裡的事都是人類學的問題。

最近我忍不住又在超市買了兩個Lightning貓先生的碗，我老是擔心他的碗不夠用，這是人類學的問題，還是心理學的問題？這次買了新碗以後，我覺得很滿足，很夠用了，真的有點像我們家爸爸說的，「Lightning一個貓，怎麼會用那麼多碗！」那麼，是不是把這兩個青花碗轉為我們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