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蒂收集，以及~

我有一些大概算奇特的收集，例如遠流出版的舊版本阿嘉莎‧克莉絲蒂推理小說，這是套親切的較小開本書，每本不論厚薄都可以很舒服的拿在手裡，封面也很用心，每一本的封面都配合內容，在下半頁放一幅相應的靜物或景物畫，書名、作者名、譯者名則清清楚楚放在上半頁。後來他們出了大開本的全套，編輯也很認真，還按照偵探主角的名字分類，不過不曉得為什麼，我讀起來就是覺得少了幾分古典幽微的趣味。

我當然是個莫名其妙的讀者，大家可以不用理會我。我也許就是喜歡舊版本那上光封面的圖畫，那比較小，如螞蟻列隊的排字，甚至那有些泛黃的書頁，覺得和克莉絲蒂呈現的古典細緻推理及一樁樁優雅世界的迷霧脫序事件十分相襯相配。

克莉絲蒂小說好看，最初是多年前去出版社工作後一位大學的外文系同學告訴我的。同學說不僅她的小說好看，她的英文也寫得好看，每讀都很沈醉滿意。這一說讓我很嚮往，但我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哪裡會跟她借英文的克莉絲蒂來看。又過幾年，有一次我在台北一家尚未歇業的書店看書等先生，先生工作忙，約好的時間總要延了又延，因此也不用打電話去問，就是抽本書看著等他。我在架上隨手拿下的一本書是克莉絲蒂全集中的《此夜綿綿》，舊版本。

書店靠牆設有長條座椅，我一坐下就走進那座山崗上的寂寞莊園。全書由男主角平靜回述一切，莊園的起造始末，他和女主角結識的過程，他們婚後的生活，皆娓娓道來，但一開始就會在娓娓的敘事中讀出一縷不祥之意，此後繼續感到不祥愈發接近。如男主角說「我的結局就是我的開始」，如男主角婚後聽到女主角在家裡撥弄吉他唱歌：

夜夜復朝朝，

有些人生而淒傷；

朝朝復夜夜，

有些人生來甜蜜歡暢，

有些人生來甜蜜歡暢，

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

這是最後結局的悲傷預言。我還不知道結局，但已經感覺到那將是場悲劇。女主角知道嗎？表面上不知道，但又似乎心有預感，即使有預感，她還是不避不躲迎上去，彷彿那是她的終極命運。這種悲傷的微笑著迎接命運的態度使她脫離單純的傻白甜，是這本書的驚異點之一。

之二是男主角的暗黑性格。那種深沈的無明不是來自父母教育，不是來自社經際遇，就是他天生的組成部分，無從教化，不會改變。年輕的我面對這樣一個男主角，毛骨悚然之餘，覺得作者實在太厲害太銳利，竟然看得見這樣一種人性，這樣一種「此夜綿綿無盡期」，無法由愛得到救贖的人生，並塑造得完全可信。

我有點懂外文系同學為什麼說克莉絲蒂小說好看了。不過我的閱讀運氣不錯，後來看人家介紹克莉絲蒂，說她的這一本小說不是什麼偵探小說，而是一部悲劇，也是她數十本小說中名列前茅，寫得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竟然隨便一拿拿到這本來看。

此後我便開始看克莉絲蒂的其他小說，我去圖書館借，也開始去舊書店買，後來有新版也不買新版，我光買舊版。克莉絲蒂的小說不一定都好，也有筆力不足之處，牽涉到國安的間諜範疇大概是她比較不在行的弱項，不過即便寫得不到位，她的小說裡面角色們喝個茶，聊個天，都大有可觀，讓人看到原來在平凡、安靜的生活中，某個人的起心動念，某一天的天時地利，某些人與人之交織往互，某件不得了的事情就可能會發生。其實我喜歡看的就是她寫人的生活和心理。我看過一本她以西元前兩千年的古埃及為背景的《死亡終局》，覺得好不奇妙。據說成書的起因是朋友問她你這麼會寫小說，那如果要你寫一本拿古代埃及為背景的小說，你有辦法寫嗎？克莉絲蒂說可以啊，因為人性是一樣的，就構思寫作了這本書。那位朋友是古埃及專家，提供她大量的背景資料，後來甚至連小說的結尾都建議她改，克莉絲蒂聽他的改了，但是成書以後後悔，說想要改回她自己想的結局。我不曉得我看的遠流版結局是那位朋友要的，還是作者本人設想的結局。

後來克莉絲蒂的遠流舊版本在市面上不多了，有兩次我偶然去傳統市場賣文具和參考書等等的店裡，竟然看到我沒看過的舊版書，真如獲至寶。所以收集克莉絲蒂變成我的遊戲。大概有點無聊？

到現在我都還沒有收齊，所以遊戲還在持續中，只是越來越難了，許久都沒有新貨入手。

不過現在我又有了新的收集遊戲，新的收集對象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我這後知後覺的讀者開始看她是看時報文學出版的《感情遊戲》和《出走》，覺得真是好，好又好看，後來在舊書店偶然買了兩本木馬文化出版的她的小說選集，看完以後開始後悔，因為這兩本屬一套十四本的作品集，我應該買一整套的，單買了兩本，再去買全集就會重複，怎麼辦？我的辦法是開始走收集老路，不論在舊書店、新書店，只要看到我缺的哪一本便立刻買下，買到的那一天就是最快樂的一天！

數一數，我已經收集到十本了。前陣子聽聞木馬又出了她的典藏新裝版，在書店也看到了。嗯，我這壞讀者不要多說，反正我還是喜歡他們原來的小開本舊版本，我覺得讀舊版本才特別能讀出艾莉絲‧孟若那綿密、深刻且富詩意的筆路。不要問我為什麼，就是這樣！

除了這兩種收集，我還闢有別條路線的收集，不過這裡就不多說。總之人家問我在忙什麼的時候，我都說沒有什麼，忙養貓嘛。

因為把貓推上場比較簡單，我的事情大抵皆是無報酬的無事瞎忙，我也不太能說得清楚我那松鼠一樣在城市書肆裡跑來跑去，瞪大眼睛，動手動腳的搜尋是個什麼事。

最近台灣書市發生誠品書店收店、開店諸多事件，引發很多議論，不過對於像我這樣的讀者，倒是清風拂過，沒什麼影響，因為這幾年我不大在誠品等大書店買書，我也不會去時髦書店附設的咖啡座看書喝咖啡或寫文章，雖然我覺得那樣很棒很美好。我就是像松鼠一樣在茉莉等舊書店鑽來鑽去，那兒書價比較讓人怡悅，書的品相往往也不錯，玩搜尋收集遊戲若能找到想要的書，更會讓心眼兒一亮。我還在舊書店看到過我自己的書，也曾買到收有我舊作的書，買回來放在自己的書架上，看著有趣。

說來說去，其實我自己的書架毫無章法，亂得可以，比舊書店還舊書店，簡直可以說我自己就經營了一家不對外開放，唯一讀者是我的舊書店，

大概因此我喜歡舊書店，每去都有近似回到家的感覺吧。那麼，我的收集遊戲還會繼續。

後記：

我那比舊書店還舊書店的幾架書，自從搬到二樓後，很多都沒處擺，我又不捨得將它們全送到真正的舊書店，於是去IKEA買很多紙箱回來，把那些沒地擺的書裝箱置放屋裡各角落。幾十本克莉絲蒂舊版書目前也在紙箱裡。因此本文的相關描述或引用多憑印象，或去網上查索印證，恐怕多有疏漏。文中所付第二張照片，《無盡的夜》封面照，是我去圖書館借閱的克莉絲蒂新版書封面，放在這裡，稍作參考。新版的《無盡的夜》即舊版的《此夜綿綿》，舊版譯者為黃文範先生。另外，我記得舊版的編選者是作家三毛，舊版的譯者除黃文範先生外，尚有其他名家。沒有能力多作比對，只是把記得或隱約記得的事寫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