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中年之哀

日常穿行在街上，能看見、聽見不少事。這天下午，走過一家洗潔用品小賣店，想到我慣用的洗潔精快用完了，就推門要進去買。門推了推卻推不開，才發現門鎖住了，再看玻璃門裡面光閃閃的，並非打烊關門的景象。正覺奇怪，騎樓下匆匆疾步走來一婦人，邊說對不起，邊開了門鎖要我進去。她告訴我剛才有急事，只得鎖上門趕去幾家店那頭的郵局一趟。

我的事情不急，不過既然進來了，就在店裡瞧瞧各色用品。轉到店後頭時，聽見顧店的婦人在前頭櫃台裡面講手機，語氣急促，她說：你最好是再想想啦，最好是今天不要就匯錢出去啦，回家再問問人比較好啦。我現在有客人，要掛電話，不能多講了，你最好是再想想啦。

我拿了一罐洗潔精，回轉身，正好對上她抬頭望過來的憂急眼神。不知道她有什麼事，要安慰也無從安慰起，就想趕快過去付了賬走，讓她靜一靜。

你聽說過這種東西現在很保值，將來還會漲嗎？

她接過我的洗潔精，卻問起一樣不是她店裡賣的，我也一點都不理解的東西。

她繼續又說，剛才我是跟我兒子通話，去郵局也是去找他。我想攔住他。

這時候跟我說話的不是賣洗潔用品的店員，是一位憂心如焚，因此擅自關了一會店門的母親。我把錢放在櫃台上，聽她講。

這位穿著得體，妝容大方的店員媽媽說，她那還在讀大學的兒子在網路上看見一篇文章說現在最能保值，將來還會大漲的東西不是黃金，有一樣東西遠遠超過了黃金，有一點錢的人應該去買那樣東西，不要把錢呆放著生苔。所以，她兒子說要她把存在一個戶頭裡的錢都交給他，讓他去買那樣東西。那些錢，是歷年來長輩親人給的壓歲錢，積着是一筆了，兒子說是他的，他有權處理。

做母親的說，那個戶頭的錢，是兒子的，她只是代管，將來兒子大學畢業要深造或就業，她都會交給他。現在只為網路上一篇文章，就要全拿去買那樣很少人理解的東西，太冒險了啊。不過兒子不聽，跟她翻臉，最近在家都在鬧這件事，方才她只得把存摺交給他了。兒子拿了存摺就去郵局，她想想不妥，才鎖了店門追至郵局。

在郵局，她跟兒子說我們再問問人好嗎？我們就在這裡問問郵局的人好了，他們見多識廣，也許知道你說的是怎麼回事......母子倆又是一場爭執，最後她覺得沒法了，方放棄回來。回來還是放不下，才又打電話過去請兒子三思。

所謂的含辛茹苦，這就是了。母心傷悲，無人可解。滿腹愁苦，也只能告訴我這忽走進店來的陌生客人。她的敘述裡面，有一個一個傷心的場景。是在哪裡，是為什麼，是從何時開始，兒子變成了這樣難以商量？固結鬱壘又該怎樣去化解？聽著聽著，我也可惜那筆錢，但那位還在讀大學的年輕人更讓我憂心。

怎麼好呢？怎麼好呢？陪著嘆息了一陣，終於我走出店門。眼前路上車水馬龍，煙塵迷離，恍惚間我想，店門內的那位母親該不會又拿起電話追問兒子後續狀況吧？或許，那筆錢是留不下來了。錢留下來，母子就失和。錢出去，會不會翻幾番大賺，還是如同泥牛入海，再無影蹤？

懷帶那位母親無可奈何的心情，我鑽入捷運站，上了回家的車。車上人多無空座，我拉著吊環，站在博愛座前。轟轟車聲間，忽有尖刺刮耳的暴戾怨責聲扎扎傳入心裡。循聲看去，是側前方坐在博愛座上的一位瘦削老婦人，她雙頰凹陷，眼露精光，頭髮不自然的漆黑油亮，口中喋喋不休的刺耳話語一股腦吐向坐她身邊的中年婦人。她的大陸鄉音濃重，言語又好像缺乏某種邏輯，我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知道她不斷的怪責：我要......你卻......然後我說......你又......我......我......我......

雖然入眼心驚，但為辨認那不清楚的成串話語，我忍不住看了她一兩眼，又一兩眼，不巧與她怨恨的眼睛對碰！慌忙轉頭時，卻看見中年婦人略微低垂的面容，如同靜定佛陀一般帶著從容溫和的神態，和似有若無的笑意。她一直不回望老婦人，也不回一句話，應該是不好回，也回不得的。大概是習慣了經常的鋒利怨責吧，她就讓那不斷的怨責像風過群樹一樣嘩～吹過去，嘩～吹過去......

車過幾站後，中年婦人伴著不知是婆婆還是母親的老婦人下車。憤恨瞋怒的滔滔言語終於離開車廂，我的耳根清淨了。然而，這樣簡單的清福卻不是那位中年婦人日常得享的。也許，走在馬路上，老婦人的怪罪怨責會吸納入車塵人聲裡而稍稍減了力道？也許，回到家裡，老婦人累了需要休息，會暫時閉上嘴巴？每日需得直面那樣深怨的面容，聆聽那樣怨懟的言辭，生活遍染毒汁，又兼烏雲罩頂，還有快樂可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