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綿延再現

兒子沒有見過外公、外婆，是我內心的憾事。我記得小嬰兒時代的侄兒，被他媽媽抱著出門回家時，父親趕緊接過手，抱在懷裡，寶寶，寶寶，無比憐惜，輕輕叫他的樣子。我也記得俏小妞時代的姪女，在母親身邊繞來繞去，什麼都參一腳的得寵模樣。

兒子被阿公、阿嬤疼過，但可惜沒見過外公、外婆。我知道他們會多麼、多麼疼愛他，說不定比起愛我，還更愛他一點。我很知道，我很知道。

風啊雨啊，沒見過外公、外婆的兒子長大了。經過了小男孩會經過的事情，他成為大男孩。念了物理系的他，畢業後卻決定出國轉念工業設計。親友都覺奇怪，懷胎十月生下他的我雖不確知這跨界因由，卻很高興，因為這世界無奇不有，跨領域轉行也沒什麼特異，何況找到自己的方向是一件多麼好的事。兒子一旦決定要做什麼，就卯足了勁，全力以赴。大外行的他立刻找到入行的窄門，跟隨科班老師短暫學了一陣，作出一本全部是概念的作品集，便提出去申請學校。竟有好學校要他。於是他大力推開窄門，遠赴英國唸書。

留學即遠征，我兒不免先在台北「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一番，預備好必要的東西，有幾件修改好可以穿的大外套和牛仔褲，他也在網路上搜尋到一家口碑不錯的店子，要拿去修改。

改衣服好啊，嚴格說來，我的衣服大概好多都需要改，那一起去吧。不過我只帶一件大衣和一襲母親留下來的旗袍跟兒子上街去找那位據說很會修改衣服的師傅。

師傅很有經驗，我的衣服，他三兩下發落完畢，我全聽他的，沒有多大意見。然後兒子登場。 這位先生就麻煩了，他一件一件跟師傅慢慢討論，師傅說的，他不一定都照單接受，要你來我往說半天才定案。師傅也奇怪，遇到我這無意見軟腳蝦，他的態度就很強，簡直有點說一不二的，遇到意見特多的我兒，他不一定退讓，但我都嫌煩了，他也不嫌煩，還面帶微笑，好像時間挺多似的。我兒呢，看師傅不退讓，他就換個角度進攻，但還是客客氣氣、斯斯文文的 : 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這樣，會有什麼問題嗎？或者是不是先那樣，再這樣比較好？

磨到後來，常常師傅就點頭同意了。這兩位，倒有點「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的味道。看著看著，我漸漸收起了不大耐煩想收兵回家的態度，因為我想起會做衣服的母親以前說過的一句話：衣不差分。

衣服穿上要好看，一分都不能差的。短一點，長一點，寬一點，窄一點，都不行，就是要一分不差剛剛好才行。這是穿衣的藝術。其他方面的藝術也是這樣的，不能馬虎。馬虎做出來的東西隨便看看可以，但也就是隨便看看這個水平了。

母親做衣服，是全神貫注，全力以赴的。她做過一件收腰再略放的春秋短外套，黑色薄泥，七分袖，已經蠻好看了，但她還添上一點變化，在袖口加上一道往上翻的吋寬灰綠鑲邊，同那窄窄的灰綠翻領呼應，領口是收在胸際，下面再開三兩扣子。那樣就好看加好看，出色。

看母親做衣服，我了解作品要出色，光好看是還不夠的，要好看加好看才行。

在上海做小姐，做新婦的時候，母親不用下廚，不必自做衣服，來到台灣後，憑藉過去見聞，心靈手巧的母親喚出記憶，在心裡頭過一過，想想現實的主客觀條件，就什麼都拿得起，什麼都做得來，她菜燒得好，可以宴客，也買了縫衣機，自己做衣服。母親是給我們做一件白襯衫，也會想一點別致花樣， 例如在領口繡一朵小花，或在袖口沿一道細邊，讓白襯衫成為專屬於你，唯你才有的白襯衫。

戰後物資短缺，美援的麵粉、奶粉和二手衣物會透過教會等機構發送，母親也隨鄰居太太去領過。我記得母親到手過一條美國女孩的大圓裙，滿裙子是由窄而寬的紅白條紋從腰際直下裙襬，裙幅大，展開一看，簡直有點像頂馬戲團的帳篷。我並不特別喜歡這條裙子，但由裙子可以想像裙子的主人，每天喝牛奶吃肉排吃得身材圓潤，心思歡悅，穿著裙子一轉身，裙襬揚起，巧笑倩兮。由裙子也可以看見那個主人的國家，富裕，豪邁，作風華麗，隨便一個女孩都能穿那麼費布料的裙子，而且裙子還新新、好好的，就可以拿出衣櫃，送到貧窮國家，給我。

二手衣就是這麼有意思，會說話一樣，但是我們要拿這條裙子怎麼辦？ 不大好處理呀，母親有點頭痛。最後她大幅修剪，把裙子改短又改小了讓我穿上。不怎麼對勁，因為我長得像根一直往上抽的細竹竿，那些鮮明的紅白條紋放在我瘦巴巴的身上，顯得太寬，比例不對，又太耀眼誇張，因為我土土的，一點沒有美國風，也穿不出美國式的歡樂華麗。

不過生命中不是會有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刻？母親有時也會碰到。母親有時也會失手。創作皆如此。

總之母親不喜歡平淡無奇，但也不要荒誕誇張，她要她創造出來的東西有自己獨特的美。在創造的時候，母親從來不嫌麻煩，衣服線條不滿意，拆了重車，衣服式樣不對勁，拆了重起爐灶。改到自己滿意，不嘀咕了，才收工。衣不差分，母親說。

原來，兒子龜毛水磨的勁來自外婆。再看他跟師傅講話的方式，這也像外婆，外婆請人幫忙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的，帶著微笑的。外公也是這樣。

我們終於跨出店門，踏上人行道時，天空飄著雨，兒子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好晚了，花了好多時間。

不要緊，在他身上看見母親身影的我立刻跟兒子說了以前外婆是怎麼說，怎麼做的，外婆的作風是怎麼樣的。我說，你要出國去學本事了，要像外婆那樣認真，不馬虎，不打折才好，你做設計一定會需要跟人溝通，或請人幫忙，像你剛剛跟師傅那樣講話很好，清楚的講了自己的要求，如果覺得應該可以做到，就有禮貌的請對方幫忙做到，一次又一次的說，一次又一次的要求。外公、外婆都是那樣的，那樣行得通。

在毛毛夜雨中，我把方才聯想到的事情都說給兒子聽了，可是有一種很深的感動，我不曉得怎樣說，也許兒子會在我有些激動的語氣裡聽出幾分。

兒子從來沒有見過外公、外婆，沒有聽過他們的聲音，沒有被他們抱過，但他們身上對對的事情、美的事物認真、堅持的特質，卻經由無形的綿延一線傳到他身上，再現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我感覺到，也看見了。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仍是「綿延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