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路邊有刺的野草,老是絆人的腳,又刺得人好痛,讓人不能好好走路,不能為所欲為,討厭!所以人家要拿大鐮刀把野草砍倒,其實他們想最好是斬草除根,免得春風一來,哼哼,春風吹又生。你懂得吧?野草啊,講太多話礙事啊,搗亂嘛。他就是路邊有刺的野草啊,人家怎麼不會一找到機會就先砍倒他?你不曉得嗎?一向都是這樣的,野草不能留!絕對不能留!
講述上面這番野草論的是一位立論總十分精到的藝評家朋友,他這次講的不是藝術畫作,不是藝術家,是我剛被抓起來關在牢裡的先生, 刺人的野草,就是指他。我聽了心裡一痛,眼淚快要掉下來。
唉唉,雞蛋碰石頭啊。藝評家又說。所以為什麼說政治不能碰?人家拿的是長槍大砲,你有什麼?原始時代的棍子,上面加一塊地下撿起來磨磨尖的石頭。你拿這種東西衝上去,會怎麼樣?會贏嗎?唉唉,自投羅網。可惜啊。關個幾年放出來還好,要是再狠一點......你認為他們不敢嗎?殺雞儆猴你聽過嗎?我要是早一點警告你們就好了。可是他是野草,不會聽朋友勸的。
胖胖大大的藝評家朋友,外省口音濃重,嗓門又比一般人都大,他這些話卻是在公眾場合講的。不過他看起來粗線條,其實心很細,他找我去講這些話的公眾場合是重慶南路上的一家咖啡館,真難為他找到這樣的咖啡館。我下班後依著地址找到那裡,在騎樓邊爬上一段很陡的樓梯,推開門後嚇了一跳。裡面很大,打著怪異閃動的紅光、藍光,煙霧騰騰的,只看見人很多,不過大家一下變紅,一下變藍,臉都看不大清楚。藝評家朋友坐在距門不遠的座位上,對我舉手。這家特異的咖啡館放的音樂是非常刮耳的熱門音樂,以致於滿屋子所有的人都在大聲講話,不大聲,坐在對面的人就聽不清楚。藝評家的聲音混在高分貝的樂聲和那麼多人製造出的嘈雜聲裡,我相信就是鄰桌的人也聽不太清楚他在講什麼。
在這樣的咖啡館裡坐了十分鐘,我就頭痛坐不住了。以前藝評家寫了文章,或者想到什麼好論點,常會興奮的到處找朋友述說,找到先生,他就長篇大論的講,找到我,他也大論長篇的講。藝術、文學、音樂、思想之間,似有路通連,藝評家在這些通連的路上跑來跑去,好幾個鐘頭都不累。我也總是奉上一杯茶,很樂意的聽他講。可是現在我累了。在巨大的轟轟樂聲、人聲裡,聽關心我們的朋友講自己的先生是野草,講我們面對的政治環境是不容野草的場域,野草才一冒頭,就遭監控,長高麻煩了,鐮刀就揮下來......我不太能聽下去。我懷著僥倖之心暗想,幾十年都這樣,但是這一次,野草是大片、大規模的茂長,對手會不會必須重新評估下手的力道和範圍?這些一定會被朋友評為太過天真的話,我沒辦法放大喉嚨講。於是喝完一杯不辨滋味的咖啡,我謝謝藝評家朋友跟我聯絡,我知道在這種時候,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我又請他自己保重,不要太擔心我們,便起身告辭。
已經晚了,街頭很冷清,方才在震耳欲聾的咖啡館裡聽藝評家朋友講政治,講砍殺野草的畫面,彷彿很不真實。過去有多少次,我跟隨著藝評家朋友躍動的思緒,在那通連藝術、文學、音樂、思想的路上跑來跑去,旁邊有時候有先生,有時候有旁的朋友。那一段無憂的時光,過去了。孤獨,是現在的真實。我彷彿是在黑暗裡,站在野草之路上,獨自聆聽沙沙搖曳的野草之聲。夜空可能會有大鐮刀揮下,我有什麼可以抗衡?我連原始時代的棍子都沒有。
因此我理解另一位老朋友說的話:烈士,是在這樣的時空產生的。
朋友還說,被抓走的先生,有烈士的性格。
可是我不愛聽這句話。
中學時讀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非常感動,可是現在另有感觸。或許因為林覺民寫曲曲深情真摯感人,讓後世讀者覺得陳意映此生得此一信,彷彿也不虛度了。這是間接美化了她悲慘的生命。即便陳意映能夠理解林覺民的選擇,她也不會願意他去做烈士。
我不希望我的時代還有烈士。如果有,我也不希望做烈士的是先生,或先生的朋友。我自己,絕對不想做烈士的太太。前面的路上有過那麼多的烈士,人家說做先鋒烈士的多半是一流的人才,活著收割成果的是次等的人才,或庸才。我不願意我們落入和往例一般可悲的境況。
善良傷感的朋友倒並不是預言先生會做烈士,不過我連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做烈士,甩掉那即使只是一丁點的可能性。時空畢竟與林覺民的時空不一樣了,我對朋友說,不要呼應某些人,特別是不住在險地的某些人奇怪的期待,去做烈士。要活下去。 對人有那種奇怪期待的人,自己先去做。我又狠狠的想。
多年後,聽到另一位朋友告訴我他在美麗島事件發生以後,努力向讀小學的兒子解釋美麗島人做了什麼,他說那些人絕對不是老師說的壞人,他們做的是對未來世界都有好影響的事,會讓他將來長大了能夠生活在比較好的社會。
那孩子聽了以後,能夠理解,還非常感動,一直點頭,然後他問:爸爸,他們做的事情既然那麼重要,你怎麼不去做?
因為,我這位朋友說,兒子,我沒有那個膽子,我不敢。我有你,和你妹妹,所以我不敢。我不敢想像我被抓起來以後,你們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笑起來。能向兒子坦承沒有那個膽子,其實膽子不小。這樣不逞英雄的誠實的話,很能夠安慰我。
朋友說的沒有錯,政治犯孩子的日子難過。那些精神柔嫩的孩子必須獨自面對同學異樣的眼光,老師、鄰居公開的責難,大家都說他們的爸爸做了不可原諒的壞事,必須受罰。一天一天,好多年的一天一天,他們得要自己耙梳各種不明的訊息,自己承受內心的重負。沒有什麼心理諮商師幫忙處理他們的疑惑、傷心和憤怒,他們帶著這些情緒的烙印長大。
陳意映生下林覺民的遺腹子後沒兩年就去世了,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和他的哥哥怎麼長大,長成什麼樣的人,後來做了什麼事,他們怎麼理解他們的父母。小小的種子,默默的消佚於野草之路上。
幸好先生被抓的時候,我還沒有孩子,在耙梳各種不明的訊息,承受內心的重負之外,無須照顧幼小稚嫩的生命。而終於,執鐮刀者在讓我們經歷焦慮的等待之後,衡量國內外情勢,決定了揮砍的力道,審判進行,定案,先生發監桃園龜山。每星期天,我帶著熟食、衣物和書籍去龜山探望獄中的先生,也常在遞交東西的窗口外見到同案一些受刑人的太太。她們真是辛苦,帶著東西,還帶著孩子。孩子在探過一次監以後,大概不會喜歡再去那種地方。但家裡如果沒有人幫忙看孩子,她們就得一早拖著孩子出門,提著大包小包,轉幾趟車去龜山。孩子漸漸覺得爸爸陌生了,也不能不讓孩子去看看剃光頭的爸爸,同時讓爸爸看看每星期在長大的,一天天不一樣的孩子。
繼續保有工作,比起同伴來也不那麼苦辛的我,沒有怨言。 每星期大概寫兩封信給獄中的先生,報告生活裡的大小事情,每星期天帶著吃食用品跑龜山的我,是受刑人的太太,而不是烈士遺孀,這最起碼的願望達成了,沒有怨言。
一個尋常的星期天,順利送進東西,也探望過先生以後,我走出監獄前院要回去,忽聽到後面有人喊我:唐小姐,唐小姐!
轉身一看,原來是在監獄裡工作的一位先生。隔著送東西的窗洞,我看過他在裡面走動。現在他跑出來叫我,是我忘了什麼嗎?
不是,不是我忘了什麼,是他有話要告訴我。他說,唐小姐,你實在太會寫了!你的信寫得實在太好了。真是,真是,文筆真是好!
我當然知道我們寫進寫出的每封信都有專人檢查,看過沒問題了才會放行,但我一開始寫信寄獄中,就決定不去想信是要讓不相干的人先看過的,我當作沒那回事一樣的寫,寫各種悲歡憂喜,寫各樣我看見的事物,一本書,一張臉,一樁辦公室的採訪計畫......除了政治,什麼都有。信,是我的寫生簿。
可是這理當隱身幕後的,不相干的人竟然跑出來了,讚美我會寫。我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謝謝他讚美嗎?不對,我怎能謝謝審查我信件的人!表示不悅嗎?審查信件是他的工作,不是他做,也會有別人做。於是我對他點點頭,表示我聽見了,然後道別離開。
有點荒謬。也有點好笑。在帶刺的莖葉沙沙搖曳的野草之路上,也發生了這樣的事。鐮刀揮舞帶動的疾風若暫歇停,有短短的安靜時刻,那時,微風會帶來一些預想不到的善意。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幽暗的野草之路」。
2 意見:
很感人.我以前一直以為只有忠信兄的那束信.原來該合璧觀之......希望你們考慮出台灣的野草合集......
謝謝,但我們都不管對方寫什麼,抓起筆就各寫各的,沒什麼合璧之美呢。
這篇是寫多年前舊事,然而對照今事,也不覺得舊事有多舊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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