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倫敦冬遊記----探險（第七天）

星期一。外面陰晴不定。這會是怎樣的一天呢？

昨晚臨睡前，我已經跟兒子說好今日單飛的目的地是之前我來倫敦兩次都沒有去的國家畫廊，我想國家畫廊位於特拉法加廣場，觀光客群聚，一定好找。兒子說去了國家畫廊，有時間的話，還可以去附近的國家肖像畫廊看看，那裡也很有意思。



兒子又教我怎麼在他之前送我的蘋果手機上，運用Journey Planner的功能。好，我在起點輸入住家這裡的地名，目的地輸入國家畫廊，交通工具呢，我選地鐵，因為搭地鐵比較容易。哈，一下就出來了搭地鐵的幾種組合方式，還列出了每種方式會用到多少時間。

反過來輸入起訖點，我就可以找到並選擇回家的方式。

一般人這樣大概就完全沒有問題了。我勉勵自己，一定要努力達到一般人的水平！

這是我去了好多趟的地鐵站。進去以後，又不是去到暗無天日的原始森林，對不對？

9:30，門鈴響，工作室的同事陸續來上班。

兒子介紹我跟這些同事認識後，打開工作模式，好好的工作了。

這是我沒有仔細看過的，工作中的兒子。不能打擾他。加油，兒子，媽媽也會加油的！

我檢查一遍身上的裝備，手機充滿了電，錢包帶了不多但夠用的英鎊，車票是兒子昨天才加值過的，眼鏡、旅遊書、筆記本和筆，都有。那麼，我跟跑到門口來送我的兒子說，我出門了。

不無忐忑的進了地鐵站，搭灰線，轉黑線，在Charing Cross出站。我依照視覺、直覺和手機地圖的輔助，順利走到特拉法加廣場，跟高高站在石柱上的納爾遜將軍碰面了。還不錯嘛，我也不是全無方向感的。將軍是擊敗拿破崙，功業彪炳的海戰英雄、國家救星，所以他有個那麼高的位置。我的位置在這裡，在他腳下，

面對著國家畫廊。

進入國家畫廊後，我就失去方向感了，走入一扇門又一扇門，神話世界，宗教世界，歷史世界，淹沒眾人。觀賞這些畫，人要先有些底子才行。不然我懷疑真有人會為了這些畫本身而愛這些畫嗎？老師在為這些小孩打底，

她們看的畫真恐怖。

我看到別人在拍這個教學畫面，就也跟著拿手機拍了一張。中年女館員過來用冰冷的口吻說不可以拍照。

抱歉了。不過冰冷很討厭。我也不特別想看這些神話、宗教、歷史畫。

然而還有梵谷、高更、雷諾瓦，還有莫奈、塞尚、竇加、盧梭、秀拉......用新的眼光注視色彩和光線，觀看大自然和人間的印象派......

我走入一間展出許多印象派畫作的展覽室，Room 43，裡面規劃出一半的空間，在舉行一場講座。走近一看，講者介紹的是一幅國家畫廊新近購得、展出的油畫----美國畫家George Bellows於1912年創作的「碼頭工人」。天氣好冷，霧氣好重，紐約碼頭上結著冰雪，工人們縮著脖子，手插衣袋，站在載貨的白馬邊等著上工。背景是龐然大輪船，更遠處是高聳的樓群。一座城市在吞吐呼吸，逐漸膨脹。

據說這幅畫是主要收藏文藝復興以降，一直到1900年歐洲畫家作品的國家畫廊所收藏的第一幅美國畫家的作品。

這就對了！我很高興國家畫廊裡面，有人跟我想的一致，認為藏畫的範圍也可以含括近代畫作。我覺得畫廊裡的溫度提升了好幾度！

心情一好，我開始研究一條輾轉由地下樓層爬上二樓一間展室門口的人龍。他們要看的是佈告高懸的 Sunflowers，黃色光燦的向日葵，梵谷！

不需看到Vincent van Gogh的名字，只要看到那大膽、準確的筆觸，和奔放湧出的色彩，就知道你看到梵谷了。畫本身，就是畫家的簽名。

畫家非常滿意他的向日葵，他畫了好多幅向日葵，有三朵的，有五朵的，有十二朵、十五朵的。他曾在給高更的信上說如果牡丹、蜀葵是屬於別的哪一位畫家的話，那麼向日葵就是屬於他，梵谷的。

這些向日葵在梵谷去世後，散佈至全世界，英國，德國，荷蘭，美國，日本......藏有一幅梵谷向日葵的美術館，即擁有令人豔羨的至寶。這裡，倫敦的國家畫廊，珍藏一幅花瓶裡的十五朵向日葵。

1888年，盛夏八月，梵谷在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的阿爾，日出天明便開始工作，因為花謝得很快，他必須搶時間畫下花瓶裡的花顏。他畫了四幅向日葵，畫裡的向日葵越來越多，代表作十五朵的那幅，就在眼前，Room 46裡面。

這次是特展，由一月展到四月，應我問詢的年輕女館員親切的告訴我，在Room 46裡面，除了國家畫廊館藏的十五朵向日葵，還有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珍藏的一幅向日葵。兩幅向日葵同現一室是幾十年才有一次的事，而且觀賞免費，只是必須限制進去觀賞的人數，所以得要排隊。

沒問題，謝謝你。

我依從她的指引，到地下樓層去領牌排隊。不到半小時，就交牌進入Room 46。

室內光線很暗，凸顯出主牆正中間的兩幅以黃色調為背景的黃色向日葵，左邊那幅是國家畫廊的館藏，襯底的黃色背景淡些，花葉整體的色感也暖淡些，是梵谷面對插瓶的向日葵畫出來的。右邊那幅阿姆斯特丹的是梵谷在1889年一月自己模仿前作而畫的，但有微妙的變化，色調比較深，比較重，例如有的花心還勾染上亮藍和鮮紅。兩幅畫都很好看。最吸引我的是，兩幅畫，畫的都不是怒放盛開的花。十五朵，有的剛過盛期，有的花瓣不全，有的花朵尚小，有的花落結子。每一朵，姿態各異，但都以張揚的氣勢在畫幅中佔了很足的空間，且相互無礙。

這是一個張揚自顯，相互無礙的花的世界。我定睛細看，看出了十五朵花穩定、互補、參差對照的結構方式，非常感動，並在心裡默記。如果用我知道的詩詞勉強來類比、描述的話，是歐陽修的這幾句吧？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並時......

在畫布上忘我鋪排著一朵朵的向日葵時，梵谷其實苦於孤單，苦於缺錢，苦於沒有足夠的畫布和顏料，苦於太少人懂他，他騷動不安的生命已經倒數計時，即將結束，即將過去。

向日葵的花瓣落下，是要成為明日黃花了嗎？

不，那是要轉成為另一種形態的生命。

 走出國家畫廊，定睛看看陽光下的世界，

遊人往來、拍照，

蘇格蘭風琴手剛奏完一曲，

廣場台座上的藍色大公雞昂然挺立說管它天陰天黑，我把天藍都收容在我身上了。

我的下一站是國家肖像畫廊。依手機地圖指示，繞過國家畫廊左側翼，左轉幾步路，看見好像是什麼公館的一扇門開著，張一張，這竟然就是肖像畫廊的入口。

進去後發現這裡是英國的名人堂，匯聚了政治、軍事、知識、藝術、文化等各領域的名人肖像，肖像以畫像居多，也有照片和塑像。我對英國歷史，所知甚淺，對歷史以外的其他領域，涉獵也不深，所以實在不很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在這裡找到完美展現人物外在，甚至內在精神的肖像。

我看到了好多堂皇肖像，色澤鮮麗，勾勒細緻。在著名的女性如維多利亞女王、伊莉莎白女王、戴安娜王妃......的肖像前，格外多停留一會。其實我有個念頭，我想要找到最愛的作家珍. 奧斯汀的畫像。我知道他們的館藏有。

可是我一間間的走過來，走過去，就是沒有看到。於是去問一位年輕的館員。

就在那裡～他說，還一路把我帶進一個房間，一個有張長凳的角落。

這裡，珍. 奧斯汀的畫像放在一個奇特的位置，它不像別的畫像那樣掛在牆上，而是放在一座高窄的櫃架裡，這非櫃非架的櫃架放在房間窄邊的一角，沒有貼牆，側近兩扇對開的門，也就是說，沒有正對房間的中心，所以你很可能從它旁邊走過來，走過去，但只看到櫃架側邊，而忽略了放在裡面的畫像。

珍. 奧斯汀的位置就在那不易看見的角落。

我們很熟悉的位置。她的女主角不是常常待在那樣的位置嗎？要不是珍. 奧斯汀告訴我們那個角落、那個位置靜靜坐著一位女性，世人多半不會注意。比方 " 勸導 "這部小說裡的安妮，二十七歲，八年前因為沒有聽從自己的內心，選擇聽從長輩的勸導，而未與自己喜歡，但階級身份不合的情人締結婚約，如今，她差不多是要錯過婚期了。身為三姐妹中的老二，溫柔安靜，堅定自守的安妮，似婚姻市場的滯銷品，只能像顆棋子似的隨家人擺佈。嫁到顯貴人家的妹妹需要她，她就去妹妹家裡照顧大小瑣事。鄰近小姐們的一些賞心樂事，並不完全排斥她，但她當然只是陪襯。小說開始不久，芳華將逝的安妮不得不和過去被她拒絕的情人當眾見面了。風水輪流轉，他在對抗拿破侖的海戰中立下大功，一舉翻身，現在是氣宇軒昂，炙手可熱的單身貴族！

有人說安妮是文學世界裡處境最悲慘的女主角。所謂悲慘，並不是說淪落到社會底層，沒有飯吃，而是說她必須細細咀嚼自己過去的錯誤選擇，她必須保持尊嚴的面對她錯過的人生。

珍. 奧斯汀細細點描安妮的處境，她是生活裡面的女配角，很少人看重她的人品、能力和價值。除了奧斯汀。奧斯汀選定一位生活裡面的女配角做她的女主角。

奧斯汀自己就是選擇獨身不婚，照顧家事和小輩，靜靜坐在生活一角的女性。不，她不是靜靜坐著，歲月如流，她觀看，她評論，她寫作，她創造。她在她的小桌子上寫出精采獨到，處處閃光的文字。六本小說，以及很多顯示她寫作題材的書信。她超越了她的處境。

難怪肖像畫廊這樣安排她的畫像。

一個角落。真是饒有深意！

對不起，這是我冒險攝下的珍. 奧斯汀，

只有巴掌大的一幅用淡彩和鉛筆鉤畫的素描，畫中人還沒有我的食指長，一身白衣，白頭巾下露出鬈髮，嘴唇抿緊，臉頰繃住，眼睛望向側前方，雙手交叉，握住手臂。不年輕了。而且不是美女。珍迷也得承認這一點。

這幅簡單的肖像，是珍. 奧斯汀的姊姊卡珊卓拉手繪素描。所以研究者認為這是她唯一可信的一幅肖像。不過，奧斯汀的親姪女認為畫裡面，姑姑的神韻沒有出來，不是那麼像......我相信她的感覺，卡珊卓拉雖然能夠坐在妹妹面前慢慢描繪，但她的技法、能耐顯然是不夠的。

然而我為什麼覺得感動？這麼技巧不足，又欠神韻的一張小畫，一位平民女子的畫像，和國家肖像畫廊裡其他出自畫家手筆的大幅名人、貴人的油畫完全不一樣，它若不是用金色畫框框住，幾可說是寒酸的。

也許是因為，我在這張小畫裡看到兩姐妹真實的平淡生活，我聽到一兩句她們的日常對話：

你放輕鬆一點嘛，快畫好了。

我想去寫下一章。我想到要怎麼寫了！

......

也許是這樣。我在這張畫裡看到兩位平民女子，一個用畫筆，一個用墨水筆，描繪閃現在她們心裡的靈光。用墨水筆的那位，達到文學史上自創門派，獨樹一格的成就。用畫筆的那位，即使技法不成熟，也挽住生命一刻。因此我感動。在我心目中，這小小的一幅素描，是肖像畫廊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張畫。

離開畫廊後，我在附近隨意繞繞，繞到一條短短書街看看，

肚子餓了，找到一家小食店，買了杯咖啡和一個牛角麵包，坐下吃。

望向窗外，才發現我是坐在肖像畫廊對面，

四點半，太陽西斜，

我不流連美麗街景，忙忙去找我之前出來的那個地鐵洞口，

一切順利，五點多，我平安回到家。

大家在開工作會議，還沒下班。我悄悄上樓，卸下裝備，拿出我今天的戰利品，細細欣賞：

這是我在國家肖像畫廊買的花葉馬克杯，杯身印上好幾段奧斯汀作品裡的句子，像這一段非常有名的：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語出"傲慢與偏見 " 。

還有這一段，我原先不知道，但一看果然是她的風格，若無其事的語出驚人。出自她寫的信：

A large income is the best recipe for happiness I ever heard of .

我把杯子轉來轉去看，又放在不同的地方看，

色調很美，用來喝我的紅茶滿好的。

很高興，這一天，探險大成功，而且拿到可以握在手上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