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遲鈍的我今天早上的大發現。可是我沒想到因此在煮馬鈴薯時要相應調整少放水,因為它在熱鍋裡會繼續出水。
不過我還是收乾湯汁,燒好了一鍋放很多馬鈴薯的豬肉咖喱。還贏得讚美,大家都說好吃。
兒子也內舉不避親的贊說好吃,
熙凱有事出去,但會回來吃中飯。大家慢用,我已經讀過資料,做好功課,現在要出門了。
是雨天,我搭地鐵,灰線,轉紅線,在Holborn站下車。
雨斷續下著,有時還不小,我好像多繞了路。
咦,這裡是?再看一眼,原來是,
名校倫敦政經學院。
所以在倫敦,有時候走錯了路,多繞了路,也不是壞事,可以看見本來沒想到會看見的有意思景物。
不過這時候雨勢漸大,忽又夾著掀傘風襲來,不容正繞著Lincoln's Inn Fields,林肯法學院綠地,往目的地走去的我停步細看周遭。
終於抱傘夾衣,狼狽不堪的到了今天的目的地。這裡一長排聯棟的四層樓街屋,據說是維多利亞時期倫敦典型的城市住宅,其中12、13和14號三家的原屋主Sir John Soane,約翰. 索恩爵士,是英國十八、十九世紀著名的建築師。
索恩爵士出身平民家庭,父親是砌磚的師傅。這平民小孩由建築師的學徒起步,掌握每一機會,而成為留名建築史的大建築師。三十出頭,索恩爵士迎娶富家小姐為妻,因此得到女家資助,先後購得林肯法學院綠地門牌號12、13和14號的住宅。
有了足夠的空間,索恩爵士開始充分發揮他的專業本事,改造這三所房子,打通為一所大宅。據說他的夢想是要創造出一個「光、空間和裝飾品完美結合的詩意建築」。
我們很多人都有索恩爵士這樣的夢想,不幸受限於財力或能力,做不到。不過,到底索恩爵士實現了幾分他的夢想?我想一探究竟。索恩爵士也樂於和後人分享他的成果,所以他生前就立定明確的遺囑,房舍不留子孫,捐贈國家,成為向公眾開放的國立博物館。而且他還特別規定後人不得任意更改他捐給國家的這棟大宅,裡裡外外都要保持他的規劃不變。
斗膽照照外牆的圓拱門窗和花瓶圍欄,我就收好手機,步上階梯。濕淋淋的傘交給門房保管,他又遞給我一個大塑膠袋,讓我把包包裝進去。
進屋。
屋裡很暗,是十八、十九世紀家屋白天不開燈的那種暗沈氣氛。我由窄長的門廳右轉進入有壁爐的客、餐廳,光線由前面臨街的兩扇長窗進來,落到屋子中間就弱了。往裡邊走,鑽入左邊的門洞,經過一間暗暗的書房,到了屋子後半段,這裡是窄窄走道圍繞的天井,天光由上面下來,落到下面的地下室。我驚歎不已,不曉得該把眼睛落在哪裡好,也不曉得住在這房子裡的人怎麼看這房子。或許,他們也像我一樣,在這眼睛不得休息的地方,視而不見的走來走去?
這個屋子,簡直是座迷宮,曲曲折折的動線上,滿布索恩爵士的收藏品,沒有一小片留白的牆,到處都是浮雕、塑像、圖畫、殘片、瓶罐、飾物。據說索恩爵士的藏書超過一萬冊,其他滿世界收羅來的物件大概也要以千萬計吧?
抱緊包包,收攏衣服。我的視線跟著腳步到處游移,來到一間小小的藏畫室。據說藏畫中頗富精品。不過我沒有看到吸引我細看的畫,大概也是因為一畫連一畫,掛得密不通風,讓我透不過氣吧。這裡有位導覽,他說著說著,忽伸手怎麼一拉,一面掛滿畫的畫牆上半截就像對開的兩扇窗一樣打開了,原來畫牆的背面也掛了畫,畫牆的裡面也掛了畫。所以這藏畫室看起來不大,藏畫容量卻起碼是眼見的三倍之多!
我彷彿聽見一聲嗤笑從天花板上落下,大概是索恩爵士的靈魂在監看我和其他參觀者吃驚到發傻的模樣吧。
頭昏腦脹的步出藏畫室後,我回到門廳,想要往樓上去,卻看見通往樓上的樓梯被封住了。原來樓上的空間正在整修。可惜不能去參觀,照我拿到的一張說明看來,樓上是索恩爵士的私人空間,有臥室、畫廊、模型室,還有索恩夫人的一間晨室,據說晨室裡面有優雅的傢俱和家庭繪畫,可以反映夫人的性格。
夫人,您有這樣一位先生,日子不容易,希望他的手沒有伸入您的晨室,讓您按自己的意思佈置房間,且得以享受一點清靜。
樓上不能去,我只好回身鑽入天井底層的地下室。
滿放墓碑、瓶瓮等物件的地下室頗為陰森,有些小室活像關犯人的囚牢,要不是這裡駐守一位神情淡定的管理人員,又時有壓低聲音的觀光客錯身而過,跟我交換呆滯渙散驚嚇的眼神,我是一分鐘也不想待的。
地下室的主角是一具埃及法老賽地一世的石棺。幸好法老沒躺在裡面嚇我。那一頁殖民的歷史真是悲哀。
據說當時大英博物館正在考慮要不要購買這具出價兩千英鎊的石棺,索恩爵士就先下手為強買下了。巨大又沈重的石棺運回倫敦後,要如何送進通道不寬,樓梯緊窄的自宅,是個問題。但索恩爵士自有辦法。
他曾經打掉一堵後牆,好將一尊巨大的阿波羅像搬進屋裡。這一次,他是讓石棺由樓頂進入這棟住宅。他砸開樓頂,一層層的打開樓地板,在屋裡打造出天井,然後將石棺吊到樓頂,由天井降落到地下室。安置妥當以後,他再一層層的修整好屋子。
彼時,西元1825年,索恩夫人已經過世十年,沒有親身經歷這一場比打掉後牆更可怕的混亂。否則,目睹好好的家屋,忽然憑空降臨一具永不會走的石棺,為了迎迓、安頓它,家裡被打得塵土飛揚,不成樣子,她會作何感想?哪位女人,不會望空懷疑這一切意義何在?
索恩夫人三十年的婚姻生活裡,隱忍了多少事情?建築師生涯飛黃騰達的先生,在他們婚後八年,就開始了漫長無止盡的住家改造計劃,以收容希臘、羅馬、埃及......的風華斷片,榮光遺痕。永遠,永遠沒有了局。東西湧進,人退後。有些房間改造了一次,又一次。
在這工程不斷的家宅裡,索恩夫人養大兩個兒子。長子約翰早逝,次子喬治與父親不和,還曾經匿名寫文章批評過父親,事情曝光後,外人方知這個家庭深藏的暗流。
索恩爵士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索恩爵士是一個脾氣難伺候的人。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對索恩夫人寄與深深的同情了吧?她在匿名文章事件爆發,父子失和的真相揭露後很快病重過世。或許是因為她深知夾在水火難容的先生和兒子之間,她已經無能為力,無法插手挽回了。
我對地下室石棺邊那位神情淡定的先生點點頭,以示感謝。感謝他堅定的鎮守。
回到一樓的門廳,我發現雖然不能從這裡上二樓去,往下的樓梯倒是沒封,可以通行。且下去看看。
這底下有洗手間和過道,引我轉彎又上了一道樓梯。看到一門開著,我便糊裡糊塗的走出去,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12號的二樓。
這裡的兩間房間展示著一些建築圖片和模型,有老師帶領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上課。不敢打擾他們,我撤回樓梯間,看看狀況,這裡又不讓人往上走了,只得往下走。
一樓的樓梯口有門開著。門開著,就表示可以進去。無話好說,進去吧。
我進入一間後窗關著,但應該是朝向後院的房間,這裡有書櫃,牆上當然也掛了畫。這個房間比較有生活的氣息,因為地毯上放了張鋪著垂地桌布的小圓桌,圓桌邊相對放了兩把靠背椅,彷彿在等人過去坐下。
我幻想這裡是索恩爵士和夫人有時候會來坐坐喝下午茶的房間。
在這裡喝下午茶很合理,地下室的廚房裡烤好了蛋糕,泡好了茶,趕緊端上來,都還是熱的。
不過,只設兩個座位。
夫人過世後,索恩爵士獨自在門牌號12、13、14號的相連大宅裡過了二十二年。他大概多半是獨自用餐,這個房間裡相對的兩張座椅,也只一張有人坐。喬治沒有低頭與他和解,他也解除了喬治的繼承權。
唯有夫人的愛犬Fanny陪了他五年,慷慨給他毛茸茸的溫暖。Fanny死後,遺骸放在一個石頭匣子裡,石頭匣子,當然放在這棟冷清的屋子裡。悲劇之屋。
Fanny那輕盈的魂靈大概還跟著索恩爵士不安的靈魂在這屋裡跑來跑去吧?我踱到臨街的紀念品店,轉一圈後,買了一本博物館出版的童書,The Journal of Mrs Soane's Dog FANNY.
因為,我想,這屋裡的每一個人,都含悲忍恨而去,約翰.索恩爵士博物館一定比我們所有參觀者都清楚,所以他們若想經由人物來介紹這座特殊的國立博物館,雖然是好點子,卻很不容易著手。這座讓人一進門就不由自主打個冷顫的屋子裡,從題材到人物都好像是十九世紀小說家狄更斯的專擅,館方當然不宜貿然從事。
Fanny!從Fanny下手!Fanny是狗,每天跟著夫人和爵士在屋裡跑來跑去,讀者追隨牠的足跡,就能去到很多本來不能去的角落。Fanny是狗,這座屋裡的人,眼神交錯後,都落在Fanny身上,他們沒法交融的愛,都給了Fanny,所以,由Fanny這隻被愛的狗,來擔當主講敘事者,可以避開不幸,呈現溫暖。
而且,這本書裡還有貓!叫做 Mew的鄰家黃虎斑貓,是Fanny的好朋友,每天都來大宅玩。由於貓是垂直移動的動物,Fanny不能去的地方,牠也能去。比方外向的三樓露台上安放好兩尊女神像後, Mew看著心癢難熬,就攀跳了上去。可是貓常常上得去,下不來, Mew也是這樣,牠困在女神像上下不來,惹出一場風波。
Fanny和Mew可以為這棟古董屋增添鮮活的色彩。
有趣吧?所以我帶回了這本Fanny的日記。
我從12號的大門走出來,門房先生說了再見,遞還我的傘。外面雨勢已收。
對了,14號呢?我的視線越過十三號露台上,當年Mew下不來的女神像,移至那一邊的14號。我還沒有去看14號呢。那邊應該有著名的安裝了好多鏡子的早餐室,和牆壁漆成黃色的畫廊。
門房先生說那邊沒有開放參觀。好吧,在整修,我知道。跟索恩爵士在世時一樣,這房子需要不斷的燒錢、整修,以維護那個夢想,那個「光、空間和裝飾品完美結合的詩意建築」。
唉,幸好,也許是幸好,我們一般人沒有足夠的財力和能力去造這樣的業。
出太陽了,很高興看到陽光。我走入房子對面的綠地,看到陽光也照射在整排聯棟宅子的外牆和窗戶,找尋窗簾的空隙。
綠地很美,從前Fanny和Mew大概每天會來遛遛,
索恩夫人可能偶爾也會過來散散步?
再望一眼磚匠之子,少年學徒,青年建築師,中年收藏家,孤單老人,索恩爵士的夢屋、城堡,
我轉身離去,要尋路回返我的倫敦屬地,兒子家屋。
哈哈!我看見了~
我們這裡的Mew,一隻烏雲蓋雪,好胖的Mew,
而且他特別矮,是肥胖矮短,油光水滑,
好滑稽可愛的Mew!謝謝你賞臉,讓我在這雨天的半日遊後看了你一陣,不打擾你了。
我繼續散步回家,
Mew的家在圍牆的那一邊。
兒子的家在窄巷的那一頭。
每次去倫敦,我都會對約翰. 索恩爵士博物館裡的雜亂和擁擠感到驚訝,對其中的繪畫展示方式感到欽佩。......我明白,一個真正的收藏家唯一的家應該是他自己的博物館。
附註:
本文末段所引"純真博物館"的文字,出自麥田出版的"純真博物館"一書,譯者為陳竹冰。
又,相當缺乏空間方位感的我,在迷宮般的索恩爵士故宅亂轉半天,如今追寫記憶,錯誤恐不能免,所以大膽請出Fanny和Mew幫我。如若那是不可以的,我會立即把他們送回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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