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由社區到市區的公車上,聽見輕微的喃喃聲響。循聲望去,出聲的是坐走道對過單人座位的一位先生,他正捧一薄薄冊子,入神閱讀,還不時圈選勾畫,或抬頭望空,似在深思。覷一眼他認真捧讀的冊子,像是什麼試題冊,每道題前面都有讓人填上答案的括號空格。
這位先生,中年以上了,還在準備什麼考試嗎?看他的衣著,休閒外套加卡其長褲,加漁夫帽,整潔挺刮。最近每次偶遇,看他大概都是這身瀟灑打扮。要說這是位在公眾場所忘我解題的數學教授,也說得過去。我是說,如果導演拍電影要拍這樣的場景,很可以讓演員穿上這身行頭。
下公車後,我轉乘捷運。剛坐好,漁夫帽先生也走進同一節車廂,在我斜對面坐下。他一落座,就取出那本冊子,一邊閱讀,一邊喃喃出聲,且不時微笑望空。
很想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但拉長耳朵也只能聽見「這是,這是......」之類意義不明的斷句。
之前曾聽同社區的芳鄰說這位先生雖斯文體面,頭腦卻亂掉了,失神了。
頭腦亂掉失神,卻文文氣氣的人,以前在社區也見過一位。那時候我年輕,兒子還沒上幼稚園,每天早上和傍晚,我都會帶兒子去社區中心的小公園玩。我們在小公園,固定會遇見幾位帶孫子、孫女去玩的奶奶。見面都好高興,孩子立刻玩在一起,大人就在涼亭或樹蔭下歇腳說話,說媽媽經、奶奶經。
常常也會走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微胖年輕人,他看見我們都會微笑點頭,有時也會到我們旁邊坐一會,手裡總拿本「英語九百句型」。聽我們講孩子的事,雖不接腔,他也會低著頭笑起來,很進入狀況似的。坐坐,彷彿想起怎麼能跟這些女人家混一道,他就站起,手捧英語九百句型喃喃背誦著去水池邊繞一兩圈,一兩圈後或許還繞到我們這邊坐坐,或許就走遠了,握著書。
那時候,很熟悉社區人事的奶奶們就會望著他的背影說可憐,他老是背英文,還想去美國啊?
據說,年輕人的媽媽是南京金陵女大畢業的高材生,在台北是很成功的職業人士,她滿懷熱望把兒子送去美國留學。可是幾年後,兒子讀不下去回來了。回來就都待在家裡,沒出去工作,沒做什麼事,出門轉轉,必拿本英語九百句型,不忘背誦。
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都很斯文,奶奶們也總是和氣招呼他:你來啦?來坐,這裡涼快。
當時另外還有一位總穿一身翠綠或棗紅唐裝褂褲的胖大奶奶----且稱她秦奶奶吧----也常出門轉悠。秦奶奶不怎麼到小公園來,她喜歡在車站附近繞。我要搭公車出去時,常看見她翠綠或棗紅的顯眼身影。或站或坐,秦奶奶總是不停手的打毛線。大聲評論或斥責什麼的時候,她就一手抓著毛線活,騰出一手戳指眼前的世界。
秦奶奶總是滿懷怒火。白衫黑褲、面無表情的秦爺爺有時會默立一旁,等她指天畫地罵完回家。多半她都一個人站著怒罵。等車的隊伍一片靜默,沒人敢跟她對望,生怕她一指指定你,要你回應她。
一天我去車站時,發現掛在候車亭壁上的一面時鐘沒了。第二天在我的新聞中心,小公園,聽奶奶們說那鐘是秦奶奶用棍子打下來的,玻璃碎一地,不能用了。
怎麼了呢?
好像是她對公車,還是司機,有什麼不滿,大罵以後回家,拿了棍子來打下時鐘洩憤的。
打下時鐘後,沒人敢上前,等她走了,才有人去收拾。
曾經是醫院護士長的一位小個子奶奶,一邊招呼著孫女說過來擦擦汗,一邊跟我們說秦奶奶其實很清楚的,秦奶奶曾經比畫著說過她有一本醫療手冊,上面寫說她有精神問題,所以,她有數的,秦奶奶說類似這樣做點什麼,她只要把手冊拿出來就不會有事,誰也不能拿她怎樣,警察也不能抓她走。
果然。時鐘破了就破了,沒人要秦奶奶負責賠償。
車站後來悄悄換上了新時鐘。
新時鐘繼續記錄著時光,孩子大了,上學了,見多識廣的前輩奶奶們陸續搬離社區,或遷至兒女附近,或移居適合老年人的居處。護士長奶奶臨搬走前,特別拿了一組五個不同顏色的條紋玻璃杯來家裡送我,她說東西太多了,用不著,丟又可惜,就一直放著,不過是乾淨的,你不嫌棄,給你隨便用用,也算是個紀念。
怎麼會嫌棄?我眼淚湧出,立刻收下。真的是個紀念。我們很可能不會再見面了。我們在一起,好開心啊。她像媽媽似的教了我許多育兒、烹調的事。
五彩條紋杯,今天還在。我會一直留著用,用到一個個破了不能用了,就留存心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憤怒的秦奶奶和沉默的秦爺爺也不再見到。是搬走了嗎?
社區發生了很多事情,每個人家發生了很多事情,一年年花開花謝,幼者成長,老者凋萎,生者傷逝,逝者是人,是清明的頭腦,是旺盛的體力,是美好的容顏,也是時光。
感傷之外,我也覺得光陰裡面讓人不忿的事委實不少。我漸漸理解多年不見的秦奶奶。生氣的時候,痛苦的時候,要都能抄起一根大棍子,狠狠打下去,或許會稍減心頭不忿之火吧?
前些日子,家附近一位近老的太太就這麼做了。她猛然打開家門,把家裡的書本、鞋子、畫框......一樣樣由公寓樓梯頂往下砸,同時把音響開到最大聲,讓心頭火化為音爆,傳至四鄰。
無人敢開門探問。於是鄰長來了。鄰長進門後看見滿地尖裂玻璃碎片,女主人光腳蹲踞在沙發上,呼呼喘氣。面前茶几的玻璃檯面給砸碎了。幸好人沒受傷。鄰長聯絡了她上班的兒子,回來帶她送醫。
很冷的天,四鄰隔窗看見那家兒子領媽媽出門,媽媽短衣短褲,著拖鞋,肩圍一條大毛巾,不怕冷似的上了車。
住院,出院,住院......出院狀況好時,她都認真穿著,妝化得很仔細,也會和人打招呼說話。有天看到她時,跟她講了幾句話,她非常高興,回家拿來一冊牡丹亭,硬要送我,說我是看書的,這書送我正好。我說謝謝不要啦,你留著看。她說好書她都買兩本,這本一定要送我。
這是好書,要送你。她一再說。
不收怕她生氣,只得暫且收下。
不久她打電話來說哼,那個陳太太噢,我要送她牡丹亭,那麼好的書,她還說不要,你留著自己看,說了好久她才收,了不起噢~
怎麼她忘了那個陳太太就是我嗎?我嚇得不敢提醒她。
不過掛電話時,心裡電閃一悚,難道她是知道的,她是故意的?多年前護士長奶奶講過,有數的,是有數的......所以那是用語言當棍子來戳刺我?原因可能只是我眼睛看到她了,跟她對應了。她戳刺我,是在對我說:你,了不起嗎?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有怒氣恨意惡念的,你只是還可以控制,你如果控制不了越界了,就跟我一樣了。
如果越界了,就會置身那片尖裂玻璃滿地的荒蕪之境。
又過一陣子碰到她,她鐵青臉說你拿去好久的書趕快還我。我怕她那還勉強控制著的怒火要升高,趕緊把妥妥收著的書還去給她。
當時真不該收下的。
人,失神散裂,彌合不易。
人的頭腦到底是怎麼開始亂的,又是怎麼亂至不可收拾,以致得靠藥物收神?因為憤怒,因為失望,因為疲憊,因為放棄......?憤怒、失望、疲憊、放棄......是原因,還是結果?或者,只是生理機制的某種失序、失衡,讓人失神混亂?
那時候沒有問護士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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