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回高雄。去到高處,就找家的位置。在哪裡啊?都是大樓,以前沒有的,我抱怨。
家裡的孩子----都已經是青壯年的孩子,我的姪兒,就告訴我:孃孃,你看那裡,從那兩棟大樓的中間看過去,就是了......
是嗎?那兩棟嗎?我努力搜尋那兩棟大樓的中間,中間,再過去,就是老家的方向。
大概看我一臉茫然,毫無頭緒的樣子,青壯年的孩子更加細心指點:孃孃,那裡,你往右邊看,右邊,再右邊一點......
噢,噢~那裡啊?我嘆息。
謝謝啊,你們這些孩子,地理上的方位,我知道了。我努力擺出聰明的樣子點頭後,暗自在心裡琢磨,白雲蒼狗,其實我想看的老家,要去別處找,要去回憶裡頭找,要去老照片裡頭找,要跟曾與我同行過的人一起找。也其實,現在,家人就是我的老家。
回到台北。念著老家,念著在或不在的親人,念著與我同行的人,念著我們一同走過的歲月,我翻出了一封三十三年前的夏天寫給獄中先生的,關於親人的舊信,以及幾張當時攝下的那封信裡頭所寫場景的照片。
忠信:
剛把爸爸和三哥他們送走,這回很匆忙,小孩子們也沒游成泳(小卉來時正在感冒,她媽媽不准他們下水),不過仍然玩得很開心。他們都好喜歡我們家,三嫂說比以前的屋子好,小孩子們更是不嫌煩的一再讚美:「孃孃家好漂亮啊,真漂亮啊!」好像我們家真的有多漂亮似的,小珮現在的志願是:「孃孃,我以後長大了,來你們家給你燒飯,你付我薪水噢!」
孩子喜歡這裡,大概一來是屋裡鋪了榻榻米,他們可以任意坐臥,肢體非常自由,而吃飯在陽台,睡覺是打地舖,簡直像露營一般;二來外頭空間廣闊,可跑可跳的地方大,可玩可看的東西多,他們一進屋,看見我的青蛙照例在廚房跳來跳去,就非常敬重的看著牠,讚美牠好會跳,後來又去蘭溪邊捉回好多蝌蚪,養在水盆裡,臨回去還在幻想下回來,一開門就會有好多好多,幾百隻青蛙跳過來迎接他們。
我真喜歡看這些孩子接近泥土山水時那份興奮,自然像他們的家,他們跑啊跑,撒開了手腳到處飛跑,在草坡上忽上忽下的玩。一到溪水邊,他們就趕緊脫鞋下水,一跤跌在水裡也覺得痛快。孩子是應該這樣長大的。
爸爸看起來比上回我回去時好多了,還不夠胖,但氣力、精神頗進步。希望這次來不致太累。今天早上我們去烏來玩,一路上他一直很有興致,我們又坐纜車又坐台車,還爬了些坡路,看他倒還很有勁,我很高興。
小義也很可愛,他是個忠厚孩子,常常笑咪咪的,我一見他那個樣子,心裡就笑起來。他正在學講話,講話有趣極了,常常嘀嘀咕咕的。他有時會沒來沒由的叫一聲「孃孃~」,然後笑咪咪的望著你,沒什麼事,只是表示他喜歡我。我問他鼻子在哪裡,他就指鼻子給我看;問他腳在哪裡,他就抱起腳給我看;屁股呢?他趕忙翹起來給我看。他的樣子,完全是祖父的翻版,妙的很,年歲差了八十歲的兩個人會這麼像,爺爺怎能不疼孫呢?
隨信附上剪報一篇,你也許想買「尊聞錄」一書吧?若要我即替你買。我把敦煌一系列的書目也印了給你作參考。
祝
愉快
香燕 七十二. 八. 十四 ( 266信 )
我拍照的技術真差,我快寫的一筆字真難看,不過,我所愛的,在或不在的人,無意中我為自己留下了他們的剪影。
老家的孩子都長大了。小珮,現在是燒飯烘焙的高手,專業級的,她若來給我燒飯,我可付不起她薪水。她姐姐小卉,也是烹飪高手,且盡得她媽媽真傳,她媽媽,我嫂嫂,還有另兩位嫂嫂,盡得我媽媽真傳,所以,上海菜的傳統在我家沒斷。小義,還是可愛、忠厚,而且長成頭腦清楚,又能幹的男子漢,那個翹屁股給我看的小男孩現在簡直是一根撐得住天的高壯可靠大柱子。都是讓人疼的好孩子。
三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好像去今不遠,好像因為每一天都沒有省略掉,都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所以我可以踩著那一步一步踏下的腳印走回去,回到那個夏天,
三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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