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多人在談清貧思想,也有人身體力行,過清貧生活。敬佩之餘,我在家裡也開始想:我過的生活,有沒有一點清貧精神的光輝?
好像有一點。比方說吧,客廳窗下這款沙發椅,一式有四張,是結婚之初在高雄賣拆船貨的店家買的。外罩的花布椅套歷經多年拆洗而致破損,已經更換過三套。每回套子一拆下,露出沾染了船上油汙的沙發原身,我就覺得好些人家丟在外頭垃圾桶旁邊的沙發椅看起來都比它們要新。
但是新又怎樣?我這四張古色古香、木頭骨架的椅子是真正航過海的,甚至在它們被亂七八糟堆放在黝暗的舊船貨店後間,身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時,都還帶有那種曾被船上司務仔細照料過的尊嚴。所以現在我仍然坐在這尊嚴的沙發椅上。
家裡類此的尊嚴家具還真不少。我環顧四方,一一點數:書房間那架好重的木格書架是先生撿到的,當時他走了好遠的路,硬是獨力扛了回來。現在我不會讚美他做同樣的事了,因為,年紀大了,萬一傷筋錯骨閃了腰可不得了。
吃飯間那架輕巧得多的竹書架是我撿回家的,那天在垃圾桶邊看到它----竹工精良,竹材完好----真是吃驚,不敢相信它會讓我接手。竹書架的原主人是我一位搬家遠赴國外的朋友。大約十年前吧,我第一次去她家,在她的書房看到這曖曖內涵光的竹製書架,就很喜歡。朋友這回下定決心賣房子出國讀書,老媽媽和一些老家當都遷回南部原居地,她也飛赴異國了,想不到這時候我會在垃圾桶邊看到朋友的老竹書架。大概是房子的新主人裝修房子,不要它了。我對竹書架說:我要你,我愛你,跟我回家吧。
那座收納量驚人的帶鏡子床頭櫃是朋友搬新家不要它了,我覺得可用,請搬家工人順便給搬到我家來,它的新位置是在客廳,安放了影音帶子、厚本大書等無數物件上去以後,鏡子就被遮得看不大見。在我家裡,它的地位十分重要。
那張大木頭書桌是另位朋友送來的,原主是他父親,一位學問深厚的經濟學家。我想像,在那黯淡的五十年代,寂寞的六十年代,正值盛年的經濟學家伏在這張桌腳桌面皆無一點修飾,只有硬直線條的樸拙大書桌上,寫他的經世論著,真是黯淡又堅忍,寂寞又莊嚴啊。如今桌上堆滿一個無條理主婦的物件,唯一跟經濟有關的是水費、電費的收據。先生多次說「你需要一張好一點的,有很多抽屜的桌子」。可是,這張大桌子怎麼辦?把它同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一起送走嗎?
我的問題就是捨不得。捨不得丟,捨不得棄,捨不得過往成為明日黃花,也捨不得把還沒大壞的東西丟了以後再花錢買新的替補。
就說廚房那尊大同電鍋老姑媽吧。老姑媽是朋友送我的結婚禮物,她跟隨我們搬家,在不同的廚房為我們煮飯。如今她是老了,內心有些問題,脾氣大得很。簡單的講就是她的開關不大靈,插上電後按下開關煮飯,那開關不會伏手聽話,它總要跟你拗上一拗才肯低頭,可是五、六分鐘後飯還沒煮好呢,它就自顧自啪答一聲跳起來。老姑媽現在到了一個境界,就是隨她高興怎樣,她便怎樣。
所以你得仔細聆聽外鍋內的水聲,來辨別她心裡發生的事情。你要會聽----外鍋裡頭有沒有水聲咕咕響,這咕咕響由輕而重,復由重而輕,後來沒有了,轉而「嗯......」的長長發出氣響,鍋蓋上空冒出大量白煙。聽好了,這時候老姑媽內裡會傳出一種不高興的嚴肅氣息,這氣息越來越乾澀,好像她很氣,好像她就要氣得爆炸了,你就得毫不遲疑的拔掉電插頭,讓她那一肚子氣慢慢把飯烘熱給你吃。待她氣平了,沒一點聲息了,揭開鍋蓋,裡面就會有鍋晶瑩好飯。要是在她氣頭上你不理她,不去拔插頭,她就一言不發,老實不客氣的把飯給你烤焦!
日日與老姑媽面對面,我自然揣摩得準她的脾氣。一日有事出門,留先生在家。雖然我已經叮囑過他要如何留心老姑媽,燒中飯時他把插頭一插,自去忙別的,卻忘了留意老姑媽的情緒。待他想起時,自然滿室焦味,老姑媽硬是不給他好飯吃。眼看一鍋焦飯,我的警告才有了實質的意義。
「這是什麼鍋子?怎麼會這樣!快去買個新的!」先生喊道。
「趕快去換那種新型的,外殼是白色的電子鍋,那種才好。」兒子趕忙在旁幫襯。身為新新人類,他對老姑媽這種彆扭脾氣毫無耐性,不假辭色。
「媽媽還不想換呢。」先生接口:「真不懂這是為什麼。她再用下去,大同也不會送她一張感謝狀。」
「唉。」新新人類搖頭嘆息。
於是我去店裡看新鍋子,包括那種「新型的,外殼是白色的電子鍋」。不過造型新潮的新鍋很貴,旁邊又沒有人押著我非買不可,因而看看即返。這情形就像當年去銀樓看結婚戒指一樣,也覺得貴,看看即返。
不是我不喜歡金銀、絲綢、陶瓷、水晶、木石等等好看的東西。純然只是限於財力,必須精打細算,就不隨意出手。
由於這副新的嫌貴,舊的捨不得丟的習氣,生活用品莫不積累了一層一層光陰的色澤。打開我的衣櫃,那裡面收存的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時間。婚宴上穿的兩件嫩黃與嬌紅的旗袍還好好掛在那兒。幾時再穿這樣端麗的袍服?再穿還穿得下嗎?它們會一直掛在那兒,其實是為了收容我的凝視。我看到的,不只是新娘子的身影,不只是袍服本身,還有母親從箱子裡翻撿出嫩黃與嬌紅兩段絲料的那一刻,以及母親對她生命過往的凝視。嗯,母親說,當年結婚前在上海的綢緞莊買的,不只這兩段,還有銀白的,還有淺綠的,還有淡粉的......不過帶來的只有這兩段,一直沒有動,放到現在看還像是新買的,絲光一點沒褪,好料子就是好料子。
在我的旗袍旁邊,還掛著母親自己的旗袍,精工鑲緄的是她在上海穿的長袖緞面夾袍,式樣略簡的是她在台灣做的短袖花旗袍。母親不在了,然而見衣如見人,她挑料子、揀式樣少有人及的審美眼力猶存衣上,她出客赴宴前換好旗袍在鏡中顧盼的高雅風采也仍在眼前。母親的美,永遠是父親和我們兄妹的驕傲。
再看,我甚至還有朋友母親的衣服----絲絨旗袍、呢子套裝和泰絲洋裝。
那時吾友打開她母親的衣櫥,說:「欸,我媽住美國,她這些不錯的老衣服不帶去,放著也可惜。你來試試,我看這幾件你可以。她?早穿不下啦。我?我也不合身。我看就你了。」
果然就是我。於是這幾件就搬到我的衣櫃來了。想想好像有點過份,連別人的時間也代為收藏。不要緊嗎?不要緊。吾友代母行事,作風明快。
處世行事,我就是欠缺這份明快。也許久遠以前嬰兒時期的我一直穿著母親用父親的舊汗衫改成的小長袍,那份綿軟熨貼直透肌膚,連深層的靈魂也給裹上了,所以我愛舊衣,新衣買了也常會放上一陣,等感覺上不那麼新了才穿。像貓戀舊居,講不出什麼道理的,只是感覺舒服而已。
那麼,是清貧嗎?啊不,只是一種習慣。在心理上,我一直穿著那件最最舒服的爸爸的舊汗衫。
燒飯的時候到了,我去廚房請老姑媽開工。最近她的架子越來越大,常常插電後開關卻硬是按不下去。不過她倒還沒有罷工,總會不情不願的燒起飯來。外鍋內響起咕咕水聲,我對她說:「你可知道,在東部海邊鄉野,有人徹底無視物質文明展現的強大力量,他們每日粗茶淡飯,他們還不用電鍋煮飯呢。」
「用什麼煮?倒要請問!」她的咕嚕聲大起來了,「用瓦斯嗎?用煤炭嗎?用木柴嗎?哈哈,你去用嘛!我看你會不會用!哼--------」
結束嘲弄式的演講後,她以瞧不起人的高姿態用力的長長哼了一聲。然後她像孵蛋老母雞一般悶聲不響,對我似乎是不屑一顧的樣子。
在老姑媽高踞的灶台前,我獨自咀嚼著她的嘲諷。
後記:
本文一如其他抽屜舊稿,許多配圖隱隱是種示意,不能準確對應文字。例如我家貓先生躲在電鍋底下那張照片裡的銀色電鍋,並非文中老姑媽本尊,老姑媽本尊已經年高退休長辭了。
物換星移,文中提到的其他物件,有些還在我家,例如竹書架,有些則已轉移到有緣人手中,例如經濟學家的大書桌後來轉給一位年輕的政治學學者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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