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談了,心裡一鬆,就想起一件事,關於一篇舊文的事。
那篇舊文寫於一九九四年,發表在一本語文親子雜誌上,當時我為那雜誌寫些親子生活的文章,有一個叫「生活散步」的小小專欄。寫著寫著,寫了篇遊記,叫「澎湖去來」,如下:
從澎湖回來以後,我開始看陳舜臣寫的歷史說部----海的三部曲。陳舜臣在自序中說:「這三部曲的共通主題之一是『海』。毫無國界之分的海,不但是運輸物資和文化的通道,同時也象徵著自由。」
自由!藍色的海在眼前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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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盛夏。我們二十幾個人在赤崁港登船,要到北海域的最大島嶼吉貝嶼去。船啟航,破浪出港,一瞬間,人就在亮藍的海面上了!身體隨船起伏,心也猛烈躍動,孩子在船艙裡待不住,早已奔到船尾去看那一道船破海劃出的白色翻捲浪花。他的嘴巴也關不住,從肺腑裡吐出好多大笑聲與讚嘆聲。而大海應和著他。
自由!我隨孩子扶著船舷到船首去時心想,在空中絕對沒有在海上自由。飛機上,你得綁著安全帶,你只能透過小窗看天空,你不能大聲說笑,怕吵著別人。在船上,誰管你大不大聲,人人都扯開了喉嚨,因為海響得最大聲,風也並不多讓。
吉貝嶼到了,早上十點正逢退潮,導遊帶我們改乘在膠管上鋪木板的筏子到礁石區去踏浪。
現在不只是看海,而是跳下海去。大海很幽默的只到人的小腿處,再深也不過腰。我們踏浪而行,看見成群的小魚倏忽來去,還有一條條粗大的黑色海參靜靜伏在海砂上,要很小心才能不踩到牠們,因為太多了。兒子伸手去抓,牠們任他抓,完全不躲。他抓了一條給我看,我輕輕摸一下。他又抓一條給同行的小女孩看,小女孩尖叫一聲說不要看。
還有一種生物四面輕擺著細長的足,兒子要抓,牠一下收攏了足,鑽進石隙,就抓不到牠了。幾回皆是如此。那邊巴顏卻抓到了一隻,大家都過去看。原來這五足展開,有點像海星的生物叫陽隧足。都看過了,巴顏放牠回海。
再過一會,巴顏又抓到一隻棒球般大,渾身是刺的小刺河豚。這刺河豚曬乾後吊在店裡時劍拔弩張,皮堅刺硬,在水中卻不是那副模樣,巴顏放手讓牠游走時,牠把身上的刺朝後一收,姿態像小狗服貼時把耳朵貼向後腦一樣伶俐,僅一閃便不見了。
泰雅人巴顏真不簡單,他會好多我們都不會的事情。我和兒子已經深深體認到這一點,便跟在巴顏和他的太太魯妮,兒子雅衛後面走。
果然巴顏又找到了什麼,「牡蠣!」他說。他在一塊大石前蹲下,順手撿塊一端略尖的石頭,沿著緊附在大石上的牡蠣殻輕敲幾下,便揭開了上殼。他把肉挖出來,說:「這好吃的,海水那麼乾淨,絕對衛生。」就一口吞了。
接著魯妮也找到了一個牡蠣,敲開後她很客氣的請我吃,我不客氣的吃了。那軟滑的肉帶著生鹹的海味,確實是好吃的。
再走幾步。兒子竟也發現了一個。他學巴顏的手法,以石敲開牡蠣,剝下肥大的肉,送給魯妮。她笑著吃了。
導遊在筏子上喊:「上來啦,帶你們去深一點的海裡浮潛。」
深一點的海裡泊著一條船,船上有一堆救生衣,又有一堆不帶呼吸管的潛水鏡,船員說我們沒浮潛過的人佩戴呼吸管反而麻煩。既上此船,只有都聽他們的。
我們這一批人裡面,只有巴顏等三位男士泳技高強,不穿救生衣就能撲通撲通跳下海。兒子一看大急,趕忙穿戴好也跳下去,我自然亦隨子躍下。
海啊,這麼美麗這麼美麗的海,海是和游泳池完全不同的東西。海中有魚。那一大群寶藍的是什麼?藍天使。有人說。那群黑白兩色的呢?雀鯛。又有人說。
「媽媽,你游來這裡看,這裡魚好多!」
「好,來了!可是穿了救生衣,很不好游。」
我和兒子像兩隻來到海龍王宮殿外的井底蛙,大呼小叫,興奮不已。
救生衣不斷的要把我整個人托上海面來,我像個皮球似的在海面上翻翻滾滾,在游泳池學的那一套蛙式施展得很不順利。我旁邊一位泳友也在和她的救生衣奮鬥,不住驚叫:「我怎麼不會游了?」
底下悠游擺尾的藍天使和雀鯛若有興致朝上望望,一定覺得我們這伙狂呼怪叫的生物非常奇異。
然而以怪異之姿泅泳碧波之中的我們好歹總是下海了,還有將近半數的同伴卻站在船上,以各種表情俯望著我們。他們無法下海。
無法下海----不會游泳,怕水,身體不舒服,或不習慣穿泳衣露出不像世界小姐的身材。曾經我也是站在邊上看人戲水的一個。
無法下海----如果一一點數全台灣的兩千一百萬人,或許也有近半數的人是無法下海,只能站在船上或岸上的吧?在婆娑之洋、美麗之島上建立的海島之國,在身兼海盜與巨商雙重身份的顏思齊、鄭芝龍於此建立據點,後又有海盜之子鄭成功於此開基立業的洋流輻湊、大海環繞的土地上,竟有如許眾多子民無法下海?無法下海的島國之民不啻為水牢之囚。
我們是如何成為水牢之囚的?
一九四九年以後,閉鎖的政治大環境使得台灣周遭美麗多姿的海岸線被劃為國民的禁地。不得攝影。不得留連。於是我們背向海洋。
是在一九七四年吧,我和一位後來在台北一家雜誌社工作的大學同寢室好友同往鹿港遊覽古城風光。古蹟大略走過之後,我們決意要去看鹿港的海。
那天下午三、四點鐘,大片的沙灘出現在眼前。我們遠遠看見運蚵人駕著鐵牛車行過沙灘,更遠處有泊在沙地上,漲潮時就會浮在海水上的小船,再遠處是粼粼閃光的大海。且慢過去!盡忠職守的崗哨士兵忽現身攔路。小姐,你們要來幹什麼?只是看看海?海嗎?那要看多久?看好就快點走。相機留下,不要帶去。
我們兩個要看海的浪漫小姐就放下相機,背負上哨兵狐疑的目光,朝海邊走去。夕陽在海天灑下大片金光時,我們走到一艘泊在沙灘上的小船邊,和守在船上,正在剝蚵的一位老阿伯聊了起來。
老阿伯說天暗後潮就要來了,船會浮起來,晚上他就在這船上守蚵田。他還說我們如果不想回去,晚上可以住在他的船上,他煮蚵仔稀飯給我們吃。我們探眼一看他的鋁鍋,裡面已有一小堆肥美新鮮的蚵肉。
真的很想在這漁船上住一晚,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嗎?那潮水來不危險嗎?那哨兵會怎麼樣呢?還有今晚等我們去鎮上她家住宿的鹿港同學會不會著急?
終於只是在小船邊遠遠看了一陣夕陽下的海就回去了。哨兵把相機還給我們。我們沒有攝下一楨海的相片。
生活上,我們很難親身感知海洋的撫觸。我們不住在海邊,很少看見海。我們不以打漁為生,所以不坐船出海。大學時代,我與我的同學常常參加的學生旅遊活動叫「健行」,我們去橫貫公路健行,去花東海岸健行,健行,就是在陸地上走長長的路。甚至到了蘭嶼,我們也還是繞著蘭嶼健行。一直走,一直走,走過海灣,看到燦然奪目如大塊藍寶石的海,我們也只是脫了鞋濯足,或者拾貝,或者看蘭嶼人在石灘上剖殺剛捕獲的鮮魚。
怎麼沒有人下海游泳?怎麼沒有人鼓勵我們下海?年輕人在海洋面前怎麼只是看著海發呆?怎麼我們的學校教育不教我們知道我們是海洋國家,不是大陸國家?怎麼我們的地理課本沒有打開來讓我們嗅聞到海洋的氣息?怎麼我們的歷史課本打開來卻不讓我們看見波瀾壯闊的海上風雲?怎麼我們的體育課沒有好好教我們游泳?怎麼我們想要親水學泳是如此麻煩之事?最後還有怎麼從小到大,隱約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島國之民氣度狹窄,比不得大陸國家的子民氣度恢宏,因為我們所見者小,視野中沒有一片大平原或一條大河流!
然而什麼比海洋更大?開放海禁,打開水牢,我們的視野中就有四面汪洋、八方大海,島國之民的視野應該是最大的。
導遊喚我們上岸吃中飯。飯後討論要不要換個地方玩,比方去有腳踏船等水上遊樂設施的海上樂園。但是導遊說進了樂園大門後,除了坐在沙灘上不要錢,玩每一項都要個別收費,請我們好好考慮。那,就算了吧。兒子也說他只要海,遊樂設施都可以不要。
又回到海上。海卻變了。方才踏浪的礁石區已經不見蹤影,原來海在漲潮。一跳進海中,就感覺到海力強大,一波波浪潮直衝向岸邊,這海是有意志的,我不知如何抗拒,竟也被她帶向岸邊!幸好船員立刻過來帶我游向船邊。我這才發現,在游泳池的靜水中游,我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海裡就不行,逆潮而游時,手臂要用力划,腳要用力踢,還得學會配合海浪一波波的韻律。
海,並不總像早上那樣溫和,這時的海,連顏色也變得比較深沈。早上一直站在船上觀望的一位年輕人卻選在這時穿戴好救生衣下海。不成,強勁的浪潮一直把他撞回船邊,不讓他有時間調整姿勢好浮潛俯瞰水中游魚。他很快又上船了。
渴盼,而又害怕。這就是多年來我對海的感覺。全台灣那一半只能站在船上或岸上的人大概也都有這種感覺。我們被禁錮在島上,無法撲身大海,縱浪逐波。島國之民不知海是悲哀的。
然而時序已是一九九四年,政治已經解嚴,海禁也開了,終於我們可以面對海闊天空的世界,終於美麗之島又從大陸的幻夢回歸婆娑之洋。或許,我們全都能很快的學會親海、近海,不但在海上觀風月,討營生,也在海上謀出路,開新局。
雖然漲潮了,我兒卻使出一股蠻勁,游東游西,像隻小海豹,一點不覺得累。巴顏也還領著雅衛在浮潛觀魚,他們戴著自備的連呼吸管的潛水鏡,玩得真暢快。從小視野中有海的我兒和雅衛也許會長成為同我這一代不一樣的人----更大膽,也更謹慎,更豪放,也更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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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澎湖回來,因為那碧藍生猛的大海仍在心中湧動,我開始看陳舜臣以海為主題的小說。人頻繁的活動在海的舞台上演,我跟著打開地圖集,索查島嶼和大陸的關係位置。
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開。
海是聯繫,不是分隔。海是延展,不是阻絕。
因為親身近海,感受很強,這篇文章的主題也是海,其中講在鹿港看海的經驗,後來轉錄於另一篇講我大學生活的文章,收於書裡。
我寫海寫得很痛快,彷彿邊寫邊沉浸在碧波白浪裡。不想文章刊出不久,編輯來電說有讀者回應文章的政治色彩太濃,裡面有台獨思想,希望以後不要看見這樣的文章。
編輯又說,我們也合作了一陣子,覺得下一期刊出你最新的一篇文章後,可以告一段落,結束你的專欄。謝謝你,再見。
一通讀者的警示,造成的連動波盪。
我很吃驚。多重的吃驚。
原來,我有台獨思想。
原來,我這樣的媽媽寫作,真有人看,且有巨眼審視。
原來,沒有台獨思想的人出手這麼快,影響力這麼大。
要是在過去,對我的發落當不止於此。
那時候是一九九四年,剛解嚴七年,解嚴是在一九八七年。開始戒嚴是在一九四九年,戒嚴的歷史長達三十八年。七年比三十八年,七年短很多。算了算數後,可以理解雖然體制上是解嚴了,但人心沒有那麼快解嚴,讀者會自動審查雜誌文章,警總還駐守在很多人心裡,商業市場上的雜誌亦戒慎恐懼。
現在是二零一七年。解嚴三十年了。三十年比三十八年,還是短些。自由,還是禁忌的字眼嗎?人心,還在,或者還會不會回到戒嚴狀態?我們可不可能還會回到寫出類似「澎湖去來」那樣一篇普通的遊記感懷文章後,也有大審判官耙文審析下判決,並把作者發送至小島關好多年,讓她看海看好多年的戒嚴時代?
二零一七年七月十五日,解嚴三十週年紀念日,有人要來談戒嚴時期的記憶。真是樁極有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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