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我和兒子的生日月。此時重看因兒子而寫的舊文，特別有感覺。
舊文如下：
「好討厭，他不能跟我玩！」兒子掛上電話後，憤憤的說：「他以後星期三下午都不能跟我玩了！他媽媽說他要上作文班。為什麼他要上作文班？他又不喜歡上。」忽然這憤懣的人心思轉回自己身上，連忙把矛頭對準我刺來：
「如果你要我去上，我絕對絕對不去上！」
我並不想自找麻煩，帶這樣一隻劍拔弩張的刺蝟去學作文。不過我了解他好朋友的媽媽為什麼要送他好朋友去學作文。只因為孩子不會作文，怕作文。
在兒子學校的家長會上，大家圍坐在老師的旁邊談話，一位年輕的媽媽也提到這個棘手的問題：
「老師，我女兒很不會作文。每次老師出了作文題，回家她都要和我磨半天，問我怎麼寫。我跟她講了半天，她還是不會寫，好不容易才只寫出一點點。」
此言一出，大家或點頭，或共鳴，都有同感。
老師說她會特別指導孩子的，例如怎麼分段，怎麼下筆，相信孩子慢慢會進步。
大家都很感謝老師，雖然心頭疑雲仍未化解，但想作文盛事總非一天兩天學得會的，只有配合老師，多加督導，再靜觀其變了。
為什麼孩子不會作文，怕作文，以致於很多家長還要特別送孩子去學作文？我有時候想，也許大部分老師都不要特別教孩子如何作文還好些。
幾乎人人都會說話，都會以語言來捕捉流動的事象，會說話就不可能不會作文。老師和家長不必對孩子板著臉，把作文定義為了不得的大業，以我手寫我口就是作文，或者再往裡推一點，寫出自己的感覺和想法就是作文。其實要緊的是有沒有感覺和想法。
孩子怎會沒有感覺和想法？豐富得不得了呢。我有一次在一所幼稚園的園訊上，看見一位老師記錄幾個孩子討論關於吵架的事，看得我哈哈大笑。一個小男孩這樣說：
「我媽媽有一次和我爸爸吵架，我媽媽氣得打破我爸爸的門，她好兇噢！」
你看，幾句話就描述出一個場面，還講出了他的感覺。然後他進一步的思考了：「有時候女生比男生兇。女生不一定比較溫柔，我爸爸就比較溫柔。」
他如果會寫字，寫出來不就是一篇精采的作文？問題是他上小學要作文的時候，他可能忘了他有那樣豐富的經驗，他可能不知道他有那樣獨特的感覺和想法，他可能顧慮媽媽生氣、老師笑，又沒有人把那些精采的東西誘導出來，於是他怕作文，不會作文了。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冬冬不會作文了。」我的一位老同學幾年前這麼對我說。
「怎麼可能？她寫得那麼好！」我驚叫。
「是真的，她不會寫了。不是她的中文有問題，她很快就趕上了學校的進度。而是她不會用中文作文......」
冬冬在英國進幼稚園，後來又隨父母到美國，在那兒上了一年小學。回台灣後她就上一般的小學，她適應得很好，只是不會作文了。於是我的朋友立刻跟台灣的媽媽打成一片，同甘共苦起來。
當時他們初返台灣，在台北鬧區的外婆家住了一陣，我時常帶了孩子去萬丈紅塵中看他們，他們也會來我們住的山間社區玩。朋友不時一邊理著東西，一邊檢出一篇冬冬寫的故事，一首冬冬寫的詩，或一本冬冬手製的小書給我看。那些作品，處處閃現一顆聰慧心靈的光芒。一回我去，朋友剛捧腹大笑完，倒在沙發上，她說：「你看，冬冬寫的。」然後塞了兩張紙在我手上。
作品的標題是" A Country Lady and a City Lady "。冬冬寫道，從前有兩位女士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們一位是住在鄉村的country lady，一位是住在城裡的city lady，她們時常互相拜訪。雖然她們住得很遠，生活環境不一樣，又都很忙，但她們還是要經常拜訪，看看對方。當country lady去看city lady的時候，city lady會說：「來，我帶你去逛街，你也許可以買一件衣服，或一雙鞋子什麼的。」她們就去逛街了。不過country lady雖然常常叫道：「噢，這個好美，這個真好看！」她卻只買了一點點東西，而city lady卻不斷打開皮包，買了好多好多。然後她們一塊兒回去欣賞她們買的東西，非常的快樂。
當city lady去看country lady的時候，常常讚嘆：「噢，空氣多好啊！這麼多樹，還有草，還有花！」
但是當她們在屋裡坐下時，忽然有一隻蟑螂神勇的飛過city lady的眼前，她尖叫：「蟑螂！我最討厭蟑螂，我要昏倒了！」country lady卻不慌不忙的說：「別怕，這沒有什麼。」她拿起一隻拖鞋，對準蟑螂啪一下打過去，就把蟑螂打死在地上了。
她們就這樣互相拜訪著。她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冬冬說。
我看一眼朋友，然後我們一起爆笑起來。「我的天，」我說：「她把我們寫得這麼可笑，但又一點不假，真的是這樣。」
然而具有這等洞察力和幽默感的冬冬卻不會作文了。曾經她把弄文字如揉土作陶，如引吭唱歌；她玩著，玩得自在輕鬆，所思所感無一不可用文字表達。為什麼她也不會作文了？彷彿有一隻神話中的手在空中點向全國每一個小孩，凡被點中者，皆立時喑啞不能言了。你若命令他們一定要說話，他們就勉強說道：
我的家庭----我的家有爸爸、媽媽、姊姊和我。爸爸媽媽每天辛苦工作，還要照顧我們，我們真是太幸福了。應該要懂事，好好孝順爸媽才對。
國慶感言----國父孫中山先生經過十次革命，才終於推翻了滿清，建立了民國，他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實在是太偉大了，我們應該要好好效法。
暑假生活----暑假中我去上「快樂兒童教室」，那裡的老師帶小朋友去游過一次泳，還去烤肉。爸媽還帶我去清境農場玩了一次，那裏的風景很好。這個暑假真是快樂極了。
............
人人都得像馴順的羊一般進入羊圈。進了羊圈，還有什麼好說的。既然有個模式當頭套下來，教你如何分段，如何下筆，只有照做了。於是每個媽媽都是神聖偉大又溫柔的女性，她從來不會氣得破口大罵，還打破爸爸的門。每個人的暑假也都差不多，清境農場的「風景很好」，陽明山的「風景很好」，紐西蘭也「風景很好」，當然美洲大陸、歐洲大陸也是「風景很好」的。全世界都差不多，乏味得很。
在羊圈裡面，你就看不見country lady和city lady了。如果一定要寫唐阿姨，那麼，她只是媽媽的好朋友，她們常常一起逛街，一起聊天，如是而已。那隻空中的巨手，彷彿也抽去了孩子的靈魂。
我們送孩子去作文班，可以找回他們的靈魂？可以找回他們興味盎然觀看世界的眼光？可以找回他們講論、研究這世界的熱情嗎？如果可以，作文班成功，孩子獲救；但如果作文班的老師只是傾力指導孩子如何對付一個題目，如何講究作文的技巧，而不能讓孩子感覺文字創作好玩，並自發的產生了寫作的動力與熱情，那麼就算他終於學會寫「國慶感言」又如何？
當無數的冬冬，你我的孩子，就範去寫「國慶感言」時，就表示我們已把他們天生澄淨的五臟六腑全部絞扭翻修過；他們，再寫不出「城裡小姐和鄉下小姐」了。
他們都不會作文。也許下個月，我們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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