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品「愛麗絲漫遊奇境」開卷第一章「掉進兔子洞」的第一段裡,愛麗絲很無聊的陪姊姊坐在河邊,她偷眼一看姊姊正在讀的書,心生一念:
「真不明白,一本沒有圖畫,又沒有對話的書能有什麼用?」
愛麗絲無意間成了所有孩子的代言人─好看的書裡要有圖畫,還要有角色對話。她也明確的指出,圖象世界和語文世界都能吸引孩子,孩子並不一定都永遠只能是圖象族,他也可以進入豐富的語文世界。我們甚至可以證實並推演愛麗絲的觀點:孩子在理解和表達一件事情的時候,能夠從容出入圖象和語文之間,達到文學與藝術的境界。
我的兒子最近問我聯合國的事情,聽我解說之後,他大惑不解的問道:「既然聯合國這麼重要,我們以前為什麼要退出?」
我說:「我們以前有個總統叫蔣中正,他看見毛澤東那邊的中國要進入聯合國,就說漢賊不兩立,我們一定要退出聯合國,人家勸也不聽。結果弄得現在我們要進也進不去。」
兒子立刻論政道:「好笨噢!要是我就不會這樣,我先進來的,為什麼我要讓你!這就好像我們去陽明山洗溫泉,」他馬上進入圖象世界,並展示一幅鮮明的意象給我看:
「蔣中正和其他人一起泡在公共大浴池裡,熱呼呼的,洗得好舒服噢。忽然毛澤東拿了毛巾、肥皂進來說他也要洗,大家說好,蔣中正說不行,他來我就要走。大家說不要這樣嘛,池子大得很,夠一起洗啊。他說不要,我非要走,漢賊不兩立。他就爬起來,擦乾身體,穿上衣服走出去。可是外面好冷啊,他又覺得在裡面多好啊,他又要進去。可是裡面的人卻聽毛澤東的,說不行進來,你要在外面等,還要重新買票。真衰。」
這八十年代出生,沒有歷史包袱的新生代說的話倒也跟事實相差不遠。不過我們在這裡要談的不是政治,而是:你不覺得他左圖右文,出將入相,很耍得開嗎?我只不過隨便跟他講了幾句話,就引出他這一大段議論,大人嚥不下的鳥氣,都給他吐出了。
其實孩子都喜歡與人對話,對話的內容常常是言不及義,這樣的經驗我幾乎每天都有。不過也常常是言語對應,如水擊石,水花四射,然後水波平靜,讓人感受到心靈激盪,不明確的事象澄清至明確的快感。也因為對話,很多生活中的經驗會悠悠沈澱下來,積存在心靈深處,成為深印的記憶。這些記憶是專屬個人的獨特寶物,到心底去掏一掏,誰都有這些美麗的寶石。
曾經有一個六十五歲的美國老婦人,提筆開始寫作,一直寫到七十五歲,共寫了九本少年小說。這九本書主要是描繪羅蘭‧英格斯‧懷德──作者自己──青年期以前各個階段的生活。很令人驚訝,羅蘭的書完全沒有老奶奶的嘮叨氣性,也不只是樸拙的素人作品,她以精確而富詩意的筆觸呈現了美國拓荒時代人與自然的風貌,她把她個人的回憶珍寶打磨、提升為文學作品。
為什麼羅蘭開筆作文,竟得到這樣傲人的成績?我反覆讀她的書,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兒子有一天突破「我不要看女生的事」這大男人的念頭後,竟然也一本一本讀起羅蘭的書。然後有一天我在看羅蘭的第五本書「在銀湖岸」裡「第一次坐火車」這一章時,忽然也突破想通了我的問題!羅蘭所以能把她的回憶掌握得特別精準深刻,而非浮光掠影式的輕描淡寫打高空,是因為她從小必須為她失明的姊姊瑪莉看東西,她得把她看見的說給瑪莉聽,凡她眼睛看見的,都得經她的舌頭梳理過。
因此當他們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羅蘭不能像一般小孩那樣獨自吞嚥下他大部分的火車印象就好,她得告訴瑪莉車廂裡的窗子、板壁、天花板和座椅是什麼樣子的,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後如何在地板上「一會兒伸長,一會兒又縮了起來」,而車窗外的電線桿又是移動得有多麼快:「一──咻!二──咻!三!它們移動得就是這麼快。」
羅蘭不知不覺錘鍊出紮實的寫實功夫,然後美妙的詩意出現了。就像以細膩功夫精釀的好酒自然從它的深處浮升起濃醇酒意。一回他們在蓬車上遠遠望著草原上一個穿紅襯衫的騎士,騎一匹雪白的馬朝西方天際的落日跑去。羅蘭感動的告訴瑪莉:「他們筆直地跑進落日裡去了!他們會在落日中跑遍全世界。」
瑪莉想了一下說:「羅蘭,你知道他是不可能跑進太陽裡去的,他只是跟每個人一樣在地上騎著馬跑。」
但是羅蘭覺得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發現把觀察到的事物說出來有很多種說法。
有很多種說法。這似乎碰觸到文學之所以迷人的祕密。
不是只有一種說法。你可以說紅衣騎士騎著白馬朝西方跑,你也可以說他們筆直地跑進落日裡去了。哪樣的說法最能傳達你的感動和心思,你就選哪樣的說法。要是一場浴池風波最能說明我們的聯合國問題,那就這樣說、這樣寫好了,有何不可?
作文其實非常有趣,你要捕捉你的感覺和想法,簡直就像打獵一樣。要追索到你的獵物,途徑不只一條,你得選擇。選擇權握在作者手上。如果作者是孩子,選擇權一樣握在孩子手上,大人何必去搶?就算他選得不好,只獵到一條尾巴,最好也別掃他的興,金錢豹的尾巴也是很美的。再說,照我的辦法就能獵到整頭金錢豹嗎?我也沒有把握。
我比較有把握的是:在孩子開筆作文之前,最好盡量讓他說,讓他表達自己。還有,盡量讓他滿足他心中那份「愛麗絲的欲望」──讓他看有圖畫,又有對話的書,讓他由圖象世界進入語文世界,讓他體會文學之美。
我總覺得,我們一直沒有讓孩子充分滿足他「愛麗絲的欲望」,孩子上了小學以後,我們更費了很大的力氣去教孩子講究文法,而非帶領他接近文學。國語課要上的那本「國語習作」是由一批很重視、很愛好文法的人編成的,他們很慎重的分析每一篇課文的大意、句法、詞性等等,設計出很多題目讓孩子做,例如:
看了小丑的表演,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了小丑的表演,我忍住不笑出來。
這兩組句子你覺得如何?意思相近的話打O,不同的打X。
我是看見「忍住不笑出來」,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有「替換語詞」,例如:
江靜美的爸爸接到「一個」「長途電話」,原來是江靜美的「外婆」「生病」了。
我看得頭都暈了,不過我兒子很鎮定的替換成:
江靜美的爸爸接到「一隻」「狗」,原來是江靜美的「外公」「送」的。
還有這一題,請看:
我聽到這句話,就會「勇氣百倍」,再也「不膽怯」,再也「不氣餒」。
你會寫,你有辦法對付嗎?我兒子替換成:
我聽到這句話,就會「很難過」,再也「不高興」,再也「不快樂」。
做了一大堆這樣雞零狗碎的題目,難怪離文學越來越遠。因為文學裡面找得到文法,文法裡面卻找不到文學。
難怪他們不會作文,他們都在沒有對話的世界裡變成小心嚴肅的文法專家了。
再也不高興,再也不快樂。這倒是真的。除非能夠跟愛麗絲一樣,追隨著那隻趕時間的兔子,「掉進兔子洞」。
附記:
如往例,本篇提到的動物如兔子、金錢豹,一律由萬能的貓來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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