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是我從小吃到大的點心。小時候在菜市場外頭有位江蘇老鄉用汽油鐵桶烘烤燒餅賣,他賣裡面放砂糖的橢圓甜燒餅,和放蔥花的圓形鹹燒餅兩種。我特別喜歡鹹燒餅,我家人多半也是,但爸爸喜歡甜食,所以每次買總會買幾個裡面砂糖都烤餳成漿的甜燒餅甜甜他的心。
跟著老鄉喊燒餅,正式的名稱應該是蟹殼黃,外形圓圓的像螃蟹殼。
幾天沒吃,我們就會想吃,因此哥哥常在禮拜天早上騎腳踏車去菜市場買。有時得要在大太陽下立等。等到一爐終於烤好,老鄉持柄長鐵夾,一一把貼在桶壁上的燒餅夾出來,圍等的人都滿意嘆氣,希望全憑自由心證決定誰先來誰後到的老闆別漏了自己。哥哥買好飛騎帶回家,還熱的,趕緊吃,那香,那酥!
長大移居台北後,有時候南歸,哥哥會說妹妹~想不想吃燒餅?
想啊!
哥哥就說明天早上我去買,買回來趁熱你先吃兩個,其他的就帶上車,回台北放冰箱,慢慢吃。
好!我說。我總是不客氣。
這時候江蘇老鄉早已經退休,接棒的是他兒子媳婦。汽油鐵桶倒沒退休,還在一爐一爐忙得紅火。現在別人都用大烤箱烤了,但我哥哥嫂嫂說貼爐燒餅的風味,哪是大烤箱烤得出來的!
不過我總覺得還是他們老爸爸烤的貼爐燒餅比較好吃。是老爸爸的調味、揉麵或什麼地方有難言的巧妙,別人學不來?或者單純就因為我懷舊?
不過有的吃不錯了。在台北,我還不曉得去哪裡買呢。
當然漸漸也知道了。羅斯福路上有家上海麵點,路過看見門口小櫃裡方盤上鋪排著出爐燒餅,我就會停下來看,常常也買。他們的燒餅一年年價錢沒怎麼變,但是餅越做越小,簡直三兩口就能吃完,快變成一口酥了。有次我忍不住口出諷刺,對老闆說,你們的餅又變小了,再小就看不見,就沒了。
老闆呵呵笑著不說話,大概是承認他的餅已經小到極限,不能再小了。
終於找到做得大些的燒餅。在公館的陸橋下,有時會看見一位先生把腳踏車一停,臨時就支出個餅攤,賣燒餅。味道蠻好的,又不小,當然只要看見就買。斷續買了兩三年吧,就再沒看見那燒餅攤,先生不知何往。
後又發現一位老同學家附近的小店也賣燒餅,起初吃著還不錯,過兩年發現味道變了,是油的味道不對。或許老闆為了節省成本改油,味道就差了。
燒餅雖小物,不能隨便的,裡面要放好豬油。有一陣子我姪女小卉來台北工作,倒很快發現中山堂附近有家江浙小店也賣燒餅,做得頗道地。小卉的爸爸就是我哥,會飛騎去買燒餅的我哥,小卉從小跟著吃,品味當然不差。她一給我報信,我很快就奔去買了。
是不錯。後來我就吃那家的燒餅。不要越做越小啊,不要換不好的便宜油啊,我這人微言輕的食客只能默默期望。
以上是我的燒餅小史。或許你會問,看我這樣滿城狂找燒餅,家裡有人感應到我的熱愛,也愛上燒餅嗎?有的。我兒幾乎跟我一樣愛。到現在,只要聽說冰箱裡有燒餅,可以烘熱來吃,他就會樂得眉開眼笑。
先生呢?先生一點也不愛燒餅。這樣乾乾的餅會好吃嗎?他大表懷疑。
你這什麼燒餅,我有別的東西吃,就根本不會想吃它。他宣稱,我們北斗的肉圓才是真正的美味,天下第一的美味。
是嗎?我說,要讓我去投票的話,我不會投肉圓。我不覺得它好吃啊!吃起來黏黏爛爛的,還放味道那麼重的醬,可怕!
什麼黏黏爛爛的,那蕃薯粉做的皮好Q好香,裡面的竹筍瘦肉餡也好吃,上面灑點芫
荽,再淋點醬汁,完美!我要是每天吃都吃不膩的!先生說。
我相信對很多人來說是這樣沒錯。你去北斗街上看,那麼多人拼了命似的要搶位置吃肉圓,想來他們全是每天吃都吃不膩的,跟我不一樣。
幸好只是燒餅和肉圓之爭,若是更大範圍的食物之爭,說不定婚姻都不容易維繫的!
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試想,結了婚的兩個人是要每天,或經常在一起吃飯的,要是每天或經常都得因為我想吃的,你不想吃,你想吃的,我討厭吃,而爭論不休,沒辦法一塊兒坐下吃飯,那日子要怎麼過?感情大概會有嫌隙。嫌隙會一天天變大,最終難逃破裂。
所以說幸好只是燒餅和肉圓之爭。
不知此事危險的先生憶起小時候,每從田尾鄉去到北斗鎮上看阿嬤,阿嬤疼他,都會讓舅舅帶他去廟口吃碗肉圓。好吃啊,那個六歲失母的小孩,覺得肉圓真好吃啊!阿嬤請他吃的肉圓怎麼這麼好吃啊!
時移事不往,對那老孩子來說,北斗鎮上的肉圓滋味一年年益發濃郁香淳,每次回鄉,若方便,他總要車往南行,去吃一碗肉圓。北斗的表姐妹有時會特別送來一盒冷凍的肉圓給他,醬料也附了很多,他嘴巴裡說不要麻煩啦,其實想到可以連吃幾天就心花怒放,眉飛色舞。
童年的滋味,故鄉的滋味,當然深植心頭,最為珍美,我尊重!不過很遺憾,我很難將那珍美的滋味移植到我的味蕾。我自有屬於我的珍美的滋味,同樣的,先生也很難領略。
但是有一個人可以同樣領略、喜愛酥香燒餅和濃郁肉圓這兩種滋味─我們的兒子!在這件事上,兒子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即達到兼容並蓄的超高境界。大概是因為從小他就跟著我到處找燒餅,自然會得欣賞,還內建一套評比原則,他也多次跟著我們在北斗不同的小店坐下吃肉圓、蚵嗲和貢丸湯,品嚐他爸爸評定的天下第一美味。兩種系統的口味不衝突,他都覺得好吃。
每次我看見兒子樂呵呵吃著淋上濃稠醬汁,在我眼中不折不扣就是黏黏爛爛的肉圓,都特別高興。因為,他做到了我怎麼都沒辦法做到的事,吃肉圓吃得那麼香!因為,從這裡往上推,可以推到我還見過,他是完全不識的北斗太阿嬤,那位好可愛的,頭髮攏髻,穿著大方黑色唐裝,會嚼檳榔的小小老太太。有一條線,從太阿嬤那裡牽過來,兒子不知道,但他其實牢牢握住了。
當然,他也好好握住了另一條線,從外公、外婆和舅舅那裡牽過來的綿延長線。
好吃嗎?他們問。
嗯,好吃。他回答。
他們就都笑了,在線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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