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宛如夏花

夏日，坐在家裡，不時聞到一蓬一蓬香氣如浪襲來，太強烈了，初時不覺得是自然香氣，以為誰人家裡點了什麼香精。後來走出家門，才發覺是她，七里香。果然是她，七里香。

花名七里香，是有道理的。如此濃烈的香氣，香傳七里沒問題！若是九、十株連種，一起開花時，聞了怕不會承受不住暈倒？

又一日，我在台北巷弄一家小麵店吃麵，忽發現對面人家圍牆裡一棵樹上滿開星星點點的碎粒黃花。是小時候南部家裡院子有的開花好香的樹蘭！但家裡那株大概是日據時代日本屋主種的樹蘭，在我二十歲全家搬遷時還只是高過我的一大叢，不像是樹，我們也都叫她珠蘭，不叫樹蘭。這株台北人家的珠蘭，不折不扣是樹蘭，頂端枝葉已經遮蔽了三樓的陽台。要是我家的珠蘭還在，也會長到這麼高嗎？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高的，不像灌木，其實是樹的樹蘭。要不是她開了滿樹碎點黃花，牆外地上也滿鋪鮮黃招眼的落花點點，我認不出她來的。小時候的夏日清早，我常端把藤椅，坐到那棵珠蘭下，看書，或是背書，開滿黃花且綴滿露珠的清芬枝葉左右圍攏著我，讀進心裡的句子彷彿也染上了香氣。

有花的夏天，熱極了，但是因為有花，有香，有記憶，我開心起來。

周邊還有好些花是一路從小時候的夏天開到今時的夏天，

芬芳美麗的茉莉花，

天晚送香的煮飯花，

不畏驕陽的日日春......

各色花開，在夏日，

我有時看了記得拍張照，有時看看走過就算了～

夏花連開，處處是花的舞台。

在夏花盛放的時節，我接獲學生惠芳於台北近郊爬山時意外墜落身亡的消息。之後好多天，我很難消化、接受這件事。怎麼會？惠芳能幹深情，宛如夏花般美麗，有滿滿的活力，且生活圓滿，無大憂慮，我在臉書上看她種花，做菜，做手工藝，又看著她的身影，隨她上山過海，到了好多地方。那滿滿的活力，那有滋有味生活著的活力，一下子去了什麼地方？

我不住想起大概十多年前的一個畫面，那是在去花蓮的火車上，我和同行的大嫂、弟媳剛找到座位坐定，忽有人輕拍我肩膀，燦笑著喊我「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原來是惠芳，她也去花蓮。我們多久不見了！離開那所我是老師，她是學生的中學校後，有多少年不見了？真巧啊，我們兩個都笑說。

說了幾句話，她攬著我的肩膀跟我說再見，又很有禮貌的和我大嫂、弟媳也點頭道別，便朝前往她的車廂去了。

真巧啊，那時候，大嫂和弟媳也這樣說。

真巧啊，多年後的現在，我也這樣想。

我是很少出遠門的人。惠芳是常常出遠門的人，後來我知道。

要在航路或火車路上碰到不大出遠門的我，機率應該不大。而惠芳碰到了。因為她常常出遠門嘛，所以她碰見我的機率應該比別人碰見我的機率大。

真是很有道理的巧遇。

我不斷回想起惠芳那時候在火車上的燦笑，還有在後來的一些聚會上她同樣美麗的笑容。

因為一直想到在火車上巧遇的畫面，我不由覺得這是有某種寓意的畫面。

或許是這樣：其實我們，我們所有認識的人，都在同一班火車上，只是分坐在不同的車廂、不同的位置。惠芳同我道了別，走到不同車廂去了。我想她這一路會碰見所有的人，會跟所有的人問好打招呼道別，然後她就接著往前走，往前走。

她不是不見了，她是走到前面去了。

夏天沒有過去，夏花還在開放，開在另一個空間裡～

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