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在高雄,我又回到一村那棵大樹下。
四十多年不見了。二十歲,隨父母兄長搬離一村舊家後,一村很快被拆除,那些日式平房和歐式建築沒有了,各戶圍牆裡的草木花園沒有了,榕樹、橡樹、毛柿、菩提樹、木麻黃和芒果樹......沒有了,朱槿、茉莉、珠蘭、雞蛋花、夾竹桃和軟枝黃蟬......沒有了,我再沒有回去,因為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的那些,好像不算什麼,因為不值錢。地皮是值錢的,所以要拆除砍去地皮上的建物、植物,賣地皮。父親工作二十多年的國營企業台灣鋁業公司是光復後承接前身,一九三零年代成立的「日本鋁業株式會社高雄工場」而繼續發展的,有過輝煌的年代,還在一九六零年代拆除一村對面,隔一條馬路的二村、三村、四村等宿舍聚落和我的小學,另建名為新村的宿舍區在原來的一片農地上,將住戶遷移過去,而在二村三村等舊址上興建新的大工廠,希望開發新榮景。但因為原料等成本越來越高,經營不易,人謀不臧,新局難創,一九八零年代末,這項國營重工業走到熄爐停產的終點。
可是二哥說經歷了種種變遷,小時候的一村什麼都沒有了,一村的大樹卻還在,樣子有點變了,但確實是我們小時候的那棵大樹。這是他的大發現,發現後他在那一帶轉來轉去,細細推敲,百分之百肯定就是我們的大樹,他要帶我去看。
過去的光景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大樹卻還被新建築群包圍著,站立在新地景上嗎?
是大樹嗎?不是吧?我站在大樹前面說,怎麼我們都老了,大樹卻沒有以前大和高?
那是因為以前你小,抬頭看大樹就特別覺得它高又大,二哥說,現在它還是很大的,只是他們怕它長得太高太大,容易招風被吹折,常常修剪它吧。
這樣啊?我說,以前它的樹冠整個是圓的,像把大傘,現在沒那麼圓......不過倒還是綠森森的......
俱樂部,醫院。是這樣的,二哥說的沒有錯,多少多少次我是走進現在的啟智學校大門口,從前的一村大門口,一路在菩提樹蔭下往家裡走,走過一條條巷弄口,走過俱樂部和醫院,看看路邊水溝裡活潑游動的蝌蚪,看看右手邊醫院門前的華蓋大榕樹,過了大榕樹後,往前走到第二條巷弄,右轉就到家了。
我耳邊響起無數雀鳥的啁啾鳴叫,那是牠們黃昏飛返我們大榕樹過夜時的鋪天蓋地回家大合唱。聽過、看過後就會懂得陶淵明寫的「眾鳥欣有託」是什麼意思。
來,妹妹來照相,二嫂說。
搬離一村的時候是一九七二年,父親已經退休,我們關上一村十九號的大門,搬到老鄰居和我的一些同學早已經搬過去的新村。新村全是西式連棟住宅,有獨門獨院的樓房,也有幾戶共一大門進出的公寓,
我們住的是退休宿舍,四層樓雙拼公寓的二樓。沒有院子了,但公寓外面有小公園,去陽台站站,也有些趣味。而且媽媽發愁了好久,怕沒有退休宿舍,結果分配到了,往後不用擔心住的問題,開心的。
多年來,父母親用一份薪水撐持日子,供四個孩子上大學,每到月底,荷包就探底,因此無多積蓄,老後又擔心住的問題,常常在談論。現在看父母解眉,我也開心,只是不管錢的人,心裡有些餘裕,忍不住會多思多想,在新村,我們不僅沒有自己的院子,還少了很多以前社區的公共設施如醫院、俱樂部、福利社、電影院。我們一村裡面那個莊嚴歐式建築前有撐天大榕樹的鋁廠醫院不是一般的小診所,它是各科俱全,還有開刀房讓醫生動手術的綜合醫院,我就是在那裡開刀出生的。
俱樂部是寬敞、優雅的瓦屋頂大平房,前面有舒徐寬闊的弧形車道,大人物坐了車來可以直接滑到大平房門口的簷遮玄關下車進去,下雨也淋不到雨。我最喜歡車道兩頭像畫軸般收卷結尾的磨石子圓墩,站上去,敞開手,像站在懸崖邊,或防波堤的頂端。
推門進俱樂部,迎面大廳是餐廳、交誼聚會所,又是過年團拜等喜慶活動的場地。
我小時候會跟母親在白天去俱樂部上插花課,分到一枝葉子或一朵小花,就在一邊隨意擺弄。我更常跟父親在晚上去俱樂部,他在大廳打橋牌或下圍棋,我在旁邊玩,等著跟他在牌局、棋局結束後一起分食一碗宵夜,紅豆湯圓,菜肉餛飩,擔擔麵,或是榨菜肉絲麵。那些麵點是我後來永遠愛吃的食物。
我玩什麼呢?夜幕下燈影閃爍的俱樂部跟白天不一樣了,搖身變成有許多幽微角落的神祕古屋,很安靜,很安靜。我會推門出來到迴廊上,繞彎經過理髮室、洗衣店,和一些關門熄燈的房間去圖書室。迴廊底是彈子房,如果哥哥在那裡打彈子,我會跟進去看看顏色像糖球一樣鮮豔的彈子在球檯上滾來滾去,努力滾進球網,只是我看一會就沒興趣看了,還是回到圖書室。在那個圖書室,我越過媽媽帶我去市立圖書館看的兒童書,進入什麼都有的書世界。
圖書室裡報紙雜誌很多,南國電影等電影畫報之外,文壇、拾穗、今日世界這些雜誌,我也看得進去。有不多幾排書架,從頭走到尾,總能夠找到看得下去的小說書,即便是讀起來磕牙齒、撞眼睛的翻譯小說像咆嘯山莊,我也有辦法一字不漏的硬讀完,大概是情節太吸引人,開始不久,鬼魂就在疾風大作的屋外敲窗喊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所以後來讀紅樓夢,就覺得舒服得不得了,即使我除了字,什麼都不懂。那個文從字順呀,漂亮的,太令人感激了!
原來有這個世界,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事。一旦進入文字世界,也許要過好一段時間,才能走出來,眨眨眼,重新看見你真實的世界。再過好一段時間,你會發現有些作者創造的文字世界其實就是真實世界,只是他找到一個你沒有想到的觀點去注視、呈現那個真實世界。比方說鬼魂的觀點存不存在呢?在文字的世界裡是存在的。
哥哥還在打彈子,爸爸還在下棋打橋牌,那我會走下徐徐彎轉的車道,到前面植有多棵榕樹的大庭院,繞著那些森森的樹,在樹影、燈影裡穿行,在榕樹凸起的氣根之間攀行,假想我在書裡、電影裡看見的驚險世界冒險。
電影,我從小就愛看電影。我們社區有自己的電影院,電影院在一村前門馬路對過的三村裡頭,每星期放不同的電影,爸媽常帶我去看。開始因為我太小,坐在座椅上,會被前面的大人擋住螢幕,我爸就為我特製一張輕便小凳放在座椅上,讓我坐在小凳上看。
晚飯後,牽著爸媽的手,跟許多朝同一方向走的鄰居,往電影院趕去,我簡直是雀躍要飛了,無比興奮,覺得空氣裡帶著急迫的電流。可不能遲到呀,電影要開演了,會看到什麼樣的明星和情節呢?散場後,大家放慢腳步,三三兩兩走回家,好像不怎麼情願離開電影院,魂還留在電影裡面。長大看到科幻片「第三類接觸」時,覺得各色人等被飛碟召喚,紛紛趕往暗夜曠野去的畫面好熟悉,在哪裡看過似的。可不就是我們,就是專心一意在燈影樹影下趕往電影院的我們嗎?
文藝片,恐怖片,滑稽片,偵探片,歌舞片,武打片,戰爭片,動物片,鬼怪片,災難片,西部片,間諜片,愛國片,歷史片,奇幻片,家庭倫理片,運動競賽片......我看過的電影可多了,幾乎什麼類型都有。所以,當我在俱樂部黝暗的庭院榕樹蔭下幻想我正主演的情節時,關於服裝、佈景、對話等等的安排,我手上有不少資源。
那些時候,爸爸帶我去俱樂部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悠悠轉轉度過兩三個鐘頭吧,爸爸從來不擔心我,我自己也一點都不怕。榕樹下的冒險,迴廊上的漫步,圖書室裡的閱讀,全是我一個人,從來沒有碰上欺負我的壞人,從來沒有遇見另一個小朋友,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怎麼沒有別的小朋友來。好像那是一個只有我能去的,沒有壞人的地方。我看見的壞人都在書裡面、電影裡面。
現在想,簡直不可思議。要是我有女兒,絕對不敢讓那麼小的,六、七、八歲的女兒離開自己眼皮底下一分鐘。那個時候爸爸可以,他一逕沉迷在他的牌世界、棋世界裡,從來想不到要出來找找我,我有時候口乾了,便從我的幻想世界回到他的牌桌、棋桌邊,在他身上靠靠,喝一口他的茶,看他牌局未了,棋局方殷,就悠悠然滑離他身邊,自己做自己的去了。我自己一個人可以。或許因為爸爸就在附近。
或許我們就是這樣形成了特殊的、難得的關係:永遠不黏在一起,但永遠在一起。
在爸爸的氣場範圍內,我真是什麼地方都去,我跟著他去過位於一村內部,靠近籃球場的洋樓招待所和全用鋁板蓋的帳棚式鋁屋招待所,看遠來住宿的朋友,喝到他愛喝的好香的咖啡。長大一點,我還曾跑出一村後門,穿越過成功路大馬路,去他的辦公廳找他,
他永遠高興看見我,從來不罵我亂跑,會讓我自己去辦公廳周邊的大庭院玩。那裡好玩,草地,花木,水池,幅員寬闊,整理得乾乾淨淨,有大庭院的氣度。我光是在蓮花池旁邊繞著修圓角的矮矮水泥池沿轉圈圈,看紫的、黃的、粉紅的蓮花,就可以玩半天。
〈三.〉
我現在想,我越想越覺得爸爸真是個不緊張的人。怎麼寶貝女兒穿過那麼危險的大馬路去找他,他也不罵一聲的!要是我,一定會罵的。
我是個沒有被罵過一聲長大的人,基本是在爸媽結界的範圍內活動,我生活的國營企業鋁廠社區讓我安全感滿滿的成長。孩子能平安長大,這應該是我出生以前,爸媽決定舉家由北搬移至南部時的願望吧。
我確實平安長大,
三個英俊的哥哥也是,
我是哥哥們意外來的妹妹,跟他們的年紀差了一截,一截,又一截,雖然不大能玩在一起,但他們都疼我,不論是小時候追著吵著說我好寂寞,來陪我玩的時候,還是長大給他們惹麻煩的時候,他們都疼我,總照顧我。三個哥哥。我周圍的朋友,沒看見誰有三個哥哥的,就我有。還有同學說三個哥哥跟我站在一起,我像有張龍、趙虎等三個保鏢一樣。
然而,我很小的時候就會說我好寂寞,並不是胡亂撒嬌編假話,那是真的,寂寞是一種很真切的感受,彷彿可以說是存在的寂寞。最小的獨生女跟家裡所有人都有段不小的年齡差距,雖然大家都會耐著性子陪我玩一會,但大家總有各種事情要忙,就算我生氣掉眼淚,也沒人能夠一直陪我。大些,我在文字和影像的世界找到很大的滿足,只要我召喚,那個世界會一再重演,不斷更新。我還愛上狗,小時候我為了廣東人鄰居家的一條毛毛大黑狗,每天都跑去他們家,登門後不管人,直接去找狗。我跟大黑狗一起躺在地板上,抱撫著牠,跟牠說很多話,我覺得好奇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動物!媽媽大概看我是真愛,又覺得我成天黏在人家家,太過打擾,於是我們也養了狗,白色狐狸狗。
朋友對我也很重要,小時候吃過晚飯天黑了,為了找我朋友玩,我可以一個人出門,跑過幾乎沒人走動,只有暗影幢幢的好幾條巷子,到朋友家。我們玩辦家家,看故事書,或者去外面籃球場溜冰滑輪鞋。我的四輪冰鞋寄放在家近籃球場的朋友家,有時候她要寫功課,我就自己開她家側門,去籃球場滑。籃球場沒有人打球的話,燈就不開,一片黑。那也不妨事,我一個人在暗裡也可以滑,且不時虛擬實境,盡情模擬著爸媽帶我去看的美國白雪溜冰團的美技,燈光,舞影,冰花,於黑暗中璀璨再現......
玩了一兩個鐘頭後,媽媽不一定會來接我回家,她來的話,我好高興,因為又可以在媽媽們講話的時候多玩一會。她不來的話,我得自己穿過暗影幢幢的幾條巷子,一個人回家。因為害怕,我總是一氣不停跑得飛快,但我從來不說害怕,也沒有人曉得我害怕。
我就這樣與寂寞對抗著長大,長大竟然變成很喜歡自己一個人的人。
這樣慢慢長大的我,在家裡,有一種地位,就是大家都把我當回事的地位。最小得寵,但還是寵得有點過了,有時候會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是多漂亮,多聰明,但只要有一點點「嘉言懿行」,爸媽就會得意稱讚,捧上天去。小時候不知道這種待遇特別,長大後想想就想不太明白了。再後來聽說上海人好像有寵女兒的傳統,女兒不是賠錢貨,不是用來招弟的,很多上海人家的女兒都小時候是公主,長大了是皇后,出嫁後在夫家有聲音,回娘家也有聲音,大家都要聽聽的,我才知道原來爸媽是承襲了優良傳統,並發揚光大,哥哥也不抗議,都很高興的接受傳統!
嫂嫂們對我也好,總授我以溫言笑語,或做好吃的給我吃,媽媽的大菜小菜,都在她們手底下再現。我回台北,時或帶著吃食回來。
這兩張放在食物包裹裡,用簽字筆寫在硬紙板上的經典說明,乃三嫂手筆,
東西吃完了,但看看這說明,舌尖上又能領受到滋味。是經典無誤,我一直留著。王羲之送橘子給親友,寫了後人叫「奉橘帖」的便箋說:「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三嫂這是「走油肉與豆沙粽帖」,多少數量,怎麼吃,都說了。
我,受寵若此。
印象中,大哥唯有一次對我端著臉講話,他因為不習慣,有點緊張,聲音都變直了。那個時候,先生陳忠信剛坐完四年政治牢出來,我們一起回高雄,先隨兄嫂上墳跟爸媽報告,然後大家要去餐廳聚餐。掃墓行禮後,大哥一端臉說話了。他說小妹,你們現在要打算一下,陳忠信要去好好找份工作,嗯~知道吧?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事,要緊的!
我說好啦,會的,你不要擔心。大哥就說不下去了,又對著我文文的笑起來,說好,去吃飯。
可是我當然知道大哥的意思,和二哥的意思,三哥的意思。大哥剛緊張的說小妹兩個字,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前途未明,確實不是隨隨便便的事。
二哥也說過我一次,那時候陳忠信被抓,媽媽生病要開刀,大家心裡都急,不曉得怎麼說的,二哥怪起我們去搞政治,不曉得爸爸當年就是要躲政治嗎?我心裡抱歉,但是嘴巴不讓,兩個人就大聲起來,把一旁的二嫂急壞了。我們兩個大聲講話就那麼一次。我一下就不氣了。我怎麼能氣二哥。他的壓力太大了。而我,當然有責任。二哥不用問,當然也一下就不氣了,他是個心胸開闊的海派男兒。
哥哥啊,當然會想點撥我,哥哥跟爸爸媽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寵愛裡帶有「我是哥哥噢~」的意味,所以是哥哥嘛!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在爸爸面前開心轉述爸爸說給我聽的事給三哥聽,講到爸爸,我就說他怎麼樣,他怎麼樣......。爸爸微微笑著聽,不言語,三哥卻馬上點撥我說什麼他啊他啊的,不禮貌!
他不解釋,但我馬上懂了,在爸爸面前說他啊他啊的,彷彿爸爸不在眼前一樣,簡直得意忘形,目無尊長,用語粗魯,不可以的。
小時候,我還發覺一件事奇怪不解,常常纏著爸媽問為什麼?為什麼哥哥都有小名叫明什麼,明什麼,只有我沒有,為什麼?
爸媽光笑,講不出原因,只說你的小名就是妹妹嘛。我就更纏著問,用上海話講是很煩的「繞來~」,鬧得旁邊的三哥受不了了就說妹~呀,你也有明什麼的小名,你的小名叫明爸,因為你生日的第二天就是父親節,所以你叫明爸。
難聽死了,這什麼名字啊!我生氣不要。三哥又說那再另外幫你起一個好了,你叫明珠,因為你是爸爸媽媽的掌上明珠!
有點俗氣,但意思是對的,無可辯駁,我也就不鬧不繞了。
〈 四.〉
我一邊受寵長大,一邊知覺到我生活的場域跟很多同學的環境不一樣。同樣是被圍牆圈包起來的社區,但我們這裡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和一村隔壁急就章的君毅里眷村不一樣,和我後來去過的台北同學住的眷村也不一樣。
我曾經以為台北人的住居環境一定都很好,去過住眷村的台北同學家,才知道不一定。我家有洗澡間。洗澡間很大,在一格格霧玻璃拉門裡面,比屋裡其他地方低一階,窗下有水泥砌的大洗台可以洗頭洗衣物,洗過澡,把大洗澡盆一翻,水就嘩嘩朝大洗台底下的漏水口奔去,不虞積水。眷村同學家洗澡是在水泥地吃飯間,洗澡時要盡量小心別潑溼桌椅家具。同學媽媽叫我洗完澡別管洗澡盆裡的水,她會處理。
我家還有廁所。那時候我還沒見過抽水馬桶,我以為廁所多半都是像我家那樣的。我家的廁所分二進,打開門進去的外間,臨窗設有小便斗,再走進去開開內間的門,裡面有蹲式廁所。不過我爸不習慣蹲著上廁所,我媽說因為我爸的小腿比大腿短些,蹲著不舒服。那可怎麼辦?我爸的辦法是找人做了個挖洞的木頭座放在蹲坑上,讓他,還有我們,都可以穩穩坐著上廁所。
大概我爸是讀工科的,所以有這巧思,解決了原設計者日本人沒想到會有的問題。
台北眷村的同學家沒有廁所。我想上廁所時,她帶我出門走過幾條巷弄口,到臨靠村子圍牆的一處公共廁所去。公共廁所很臭,又不太乾淨,如果住在家裡,一天要上好幾次廁所,就得在光天化日下或黑天黑地裡跑這很臭又不太乾淨的公共廁所好幾次。肚子痛,急著要上的時候,就得捂著肚子在路上急奔。不然就是要在家裡準備小馬桶,上過幾次快滿後再端去公共廁所倒。一個村裡那麼多人,早上起來都要上廁所,那大概還要排隊吧?
我那時候在驚訝之餘也很高興,知道同學邀我去她家住,真的是跟我好,不見外。我的另外一個感覺是,怎麼我有點像是貴族?那個時候沒有「高級外省人」這個詞,如果有的話,我可能會想一想自己算不算是。
我以為像我家人那樣進洗澡間,進廁所是理所當然的事,只因為我出生就住在日本人於一九三零年代新蓋的房子。日本人認為洗澡、上廁所是生活要事,不可輕忽,好好的安排了污水通路,又在地底下挖了很深的糞坑。定期會有載著深大木製糞尿桶的牛車來到我家門前的煤渣巷停下,工人持長柄杓和一擔兩桶進入側院,打開糞坑蓋,一杓杓淘起坑裡屎尿,倒進桶子,然後一肩擔雙桶,出側院,上牛車,嘩啦啦倒入比我小人高好多的大糞尿桶。
日本人認為上廁所當然是在家裡上好,早上起來,在家做好種種私密事多簡便爽快,所以一開始在設計房子的時候就規劃好不同等次、格局的每一家的糞坑位置,和挑糞出入的通道。這樣開挖打造當然比較費工麻煩,不比在村子裡單設一座公共廁所,開挖什麼的都在一小塊方地上,那真是太容易了。只是全村都去一處上廁所,不符合日本人的生活美學和合理精神,他們選擇開頭施工麻煩,日後生活方便的作法。而且他們是要長久佔有台灣之地,不是只來一兩年就走的,眼光大概望向一百年後,凡事有計畫,有藍圖,連水溝都挖得又深又闊,砌得平平整整,南台灣的暴雨下落地時,路上的流水總是很快就由水溝排走。
帶著大批軍民同胞潰逃來台的國民黨政府想的是要反攻大陸,台灣彈丸之地只是暫時落落腳,大家總有一天要扔下這裡回家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先讓大家有地方住,至於廁所,有的上就好,水溝這種小事,且不去管他。
種種小事不掛懷了大概二十年有,很多喝黨國奶水長大的孩子,二十歲了,回家還是要上公共廁所。
我住的日本式社區,公共設施一應俱全,差別規格一絲不苟。那是個差別等序絕對嚴明的住宅區,什麼職等身分的人,住什麼規格大小的房子,沒有例外。台鋁承接日鋁後,公司管理的法則學到多少我不知道,倒是順理成章承接了這一套差別等序嚴明的公司文化。
住一村、二村的是高職等的人,房子大,帶圍牆,有院子,但這裡的房子也不是全部一般大,以一村來說,從大門進去,越往裡走,房子越大,院子當然也比較大,花木更加繽紛多樣。大樹在一村中段的位置,中段前後的房子,大小規格有明顯的差異。中段之後的房子也有差異,越靠近裡面的籃球場、招待所,房子、院子越大,玄關軒敞,側院或還附有佣人房小屋。
以前住一村、二村的,無疑都是日本人,台灣人住三村、四村......台灣光復,台鋁接手日鋁後,這種情形基本上沒有變化,台灣人還是住三村、四村......,住一村、二村的好像都是外省人,因為外省人職等高,台灣人升不上來。
懂事眼睛會看,又靜靜聽父親跟母親說的一些話以後,這些狀況不用問就知道了。
狀況不是不會改變,但得有人推動。父親由科長升處長後,科長缺有很多人爭取,但父親別有所見,力薦一位高層沒有想到的本省人陳伯伯,父親說那位陳伯伯敦厚認真努力負責,絕對是最適任的人選,他如果做不好,我唐某人負責。職缺發表,跌破大家眼鏡,升科長的竟是陳伯伯,父親非常高興,說這就對了。
這些事,我都是聽父親跟母親說的。我的耳朵,常常黏在他們身上,他們都不曉得。
多年後,父親過世,那時候母親已去,故舊也少,出殯送父親到郊野墓園時,我看見壯實敦厚的陳伯伯不辭路遠,相送至墓前。儀式結束,他過來叫我一聲妹妹,訥訥沒有別的話。我眼淚掉下,叫聲陳伯伯,別的話也說不出,心裡感激他記得父親。
事情會改變,但得有人像父親那樣來推動,在完全沒有人推動的時候來推動。
這件事,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在一村那個家裡,在父母親跟前跟後,懂了許多事。
我家,是在過了大樹以後的後段區域,房子不是最大等級,但有前後院和側院,
我家房子前面是煤渣巷子,巷子對面隔了道朱槿花籬,花籬裡面是塊三角形地,不適合蓋房子,就種了羊蹄甲、椰子、芭樂等許多花樹植物,所以我家前面沒有房子,靜中取靜,地點獨特,那塊三角花園幾乎像是我專屬的園地。
我會在三角花園裡跑來跑去,有小朋友說在裡面撿到過蛇蛋,真可怕,幸好我沒看過。但我多半不想這些,還是悶頭鑽過比大人都高的朱槿花籬,到三角花園去。我最喜歡在裡面一直跑,跑到三角尖端那頭,爬上高高堆疊起的大水泥塊,攀牆探看牆外。我會看到一村隔鄰君毅里的外牆,他們的外牆和我們的外牆外頭是一大片大概一人高的紅土,紅土上面一片空無,什麼都沒有,好像熱得在冒煙,鳥都不來落地站站。紅土,應該是用鋁礬土煉鋁後產生的殘渣,有毒,但那時候不曉得,只覺得莫名的怪異,那片紅土高原像是熾熱的世界盡頭,我在任何電影裡都沒有看過的世界的盡頭,但在圍牆的這邊,卻是綠意燦然,生機滿滿。怪異就在這裡:世界是可以這樣被隔斷的嗎?
所以我要一再一再的跑到三角尖端那頭,爬上水泥塊,攀著牆頭,確認再確認我的疑惑還在,還在。
現在沒有一村,沒有台鋁,也沒有紅土了。失去也有值得慶幸之處。我在大樹下眺望著從前紅土高原的方向,大概就是二嫂背後,「大船入港」大樓再過去的紅樓房那一帶吧?
〈 五.〉
其實一村位於重工業城的重工業地帶「獅甲」的心窩窩裡,住在一村並非住在世外桃源。世外桃源不會有那麼壞,且越來越壞的空氣。我家不遠處還有台肥、台鹼、硫酸錏等大型工廠污染源,高中放學回家,不時看見村裡飄著氣味酸臭的濛濛白氣,我捂著鼻子,心裡又氣又難過,怎麼我家這裡變成這樣了?我們的好樹好花哪裡抵擋得住惡臭惡空氣!這樣要怎麼住下去?我越大越知道高雄的文化空氣很差,台北人可以看到的表演,可以參加的音樂會,多半與我們高雄人無緣,不過沒有那些,忍受著還可以過日子,真正要吞吐的空氣竟讓人沒法好好呼吸,就真是要窒息了。
也只能住下去,回家會覺得空氣不那麼可怕。常常我一進家門,脫鞋上了地板,把書包一扔,就倒在地板上仰躺半天,好像傷重力竭,快要不行。地板接地氣,可以救命,七、八分鐘後,我又呻吟著活了過來。媽媽說冰箱裡有綠豆湯要不要吃?要的,一碗下肚,我活蹦亂跳起來,暫忘空氣問題,覺得日子還不錯。
終於我還是離開了高雄,在大學畢業,回高雄教了兩年書以後。我一路北行,先至台中,後到台北,在台北一住住到現在。住在台北的年月,遠超過高雄歲月,我在台北買了居住的房子,我在台北投票,我在台北經歷了很多事情,雖然不是夙夜匪懈,但也算是全力以赴,生活讓我變了很多,不過早年在高雄形塑成的最核心的那個我還在。而高雄,是大船掉頭,是華麗轉身,她也在變化。
我跳舞的舞台,上課的教室,學騎腳踏車的操場,興奮觀影的電影院,熟悉的一些人家宿舍......早在我中學時代就遭廢棄,土地另有他用。一九六零年代在這裡興建大工廠,是台鋁最後的奮力一搏。雖然之後不到二十年就收場,但當時怎能預見,大家都以為這下公司轉危為安沒問題了。
一九八零年代末,台鋁關門廢廠,大概象徵重工業城初始的改變。不過改變如同大船掉頭,一點一點,非常緩慢,到新世紀的二零一零年代,今年春節,我回到我出生之城,跟隨二哥,看見當年的二村、三村舊址,已經起了好高的大樓叫中鋼集團總部大樓,又有好大一片商城叫「MLD台鋁生活商場」,
哈哈怎麼樣?二哥帶我在人山人海、紅男綠女中轉來轉去說,這兩年的變化很大吧?你看你看,順著那邊兩排房子中間巷道看過去,頂頭對著我們的那棟戴帽子樓房,就是啟智學校,往裡面去就是我們一村。你看懂了沒有?
二哥把腦海裡新的和舊的兩張地圖疊合在一起,輸入我有些混亂的腦袋,又強力指引說再來,再來,妹妹你再來看看商場裡面,看得出來吧?這裡以前是我們台鋁的工廠!
嗯嗯有點明白了。我們老哥老妹在以前的工廠裏面合照,非常高興。二哥說妹妹你抬頭看,怎麼樣?看出來了沒有?屋頂的鋼骨結構都保留還在,這叫工業風,很氣派吧?
我笑了出來,因為沒想到二哥會說時髦的新詞「工業風」三個字,又趕緊同意說嗯嗯,真的很氣派。
以前的工廠,我沒來過,但是我看過,在照片裡,在一張五十多年前拍的照片裡。那是大工廠的落成典禮,爸爸去參加,好多穿旗袍的招待小姐拉著爸爸一起拍照,爸爸笑得好開心~
我立刻在心裡調出那張我一直好喜歡的照片:
鶯鶯燕燕的女士們,身上都是一襲一起訂做的盤扣白旗袍,還都配戴紅色胸花,穿高跟鞋,綺年玉貌,各有丰姿,簡直跟南國電影裡的女明星沒兩樣,她們簇擁著爸爸拍照,爸爸多得意啊!遠處還有一群男子鬼頭鬼腦擠在鋼柱邊偷看這些花樣女子,他們一定好羨慕爸爸!
大燈雪亮,典禮就要開始,工廠就要開工,大家還當盛年,多好的一天,多美的時刻。
多拍點照,妹妹,二哥說。
好,多拍點照,在爸爸站過的地方,在現在的生活商場,以前的大工廠,再以前的二村、三村裡面~
〈 六.〉
謝謝二哥做我們的時光導遊,春節這一天,由他帶著,從現在迴遊到過去,又由過去飄遊到現在,數十載的光陰,就在我們腳底下溯迴往覆。
母親和父親先後大去是在我三十上下還年輕的時候,小時候我一直害怕會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很小我就知道我的父母比同學的父母年紀都大些,我是在他們不年輕的時候出生的,我擔心他們什麼時候會撒手離去,比別人的父母都早走。常常我在陪著躺在身邊的母親睡著後,悄悄爬起來,伸手到母親鼻下,探觸她的鼻息。啊,她在呼吸,她還活得好好的。確定後,我就放心躺下睡著。
應該怪我沒能讓他們最後的年月過得平順。我曾經是他們的快樂和驕傲,後來卻成為他們,特別是母親的憂慮之源。多麼希望他們看到我跨越難關,渡過惡水,多麼希望他們在我再大幾歲,在我過了中年以後才走,那樣我可以讓他們看到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實現母親的夢想,創業,那樣我可以讓他們看到我的書,我的書寫了許多與他們相關的往事,那樣我可以讓他們知道雖然我辛苦過,但也有不少開心的事,那樣我還可以陪他們去哪裡走走玩玩,那樣或許我就比較能夠接受他們離去,告訴自己父母和孩子共有的歲月是天定的,不能強求。
現在我已經過了中年,六十以後,就這兩三年,我又先後失去了大哥和三哥。我只有二哥一個哥哥了。但我已經過了中年,歲月和歷練應該帶給我能夠接受失去,接受人生成、住、壞、空歷程的智慧吧。
但我發覺不是的,我差得還遠。
大哥先走。大哥是久病走的,看著他一年年病弱,我和其他家人一樣,比較有心理預備。最早他車禍傷了腦,漸漸的人都不認識了,只認得他的愛犬嬌嬌,大嫂心急,我們也覺得情況不妙,後來他在動了腦部手術後恢復神智,一提嬌嬌就笑,而且又認得我們了,可身體一直恢復不過來,逐年往下坡走。
三哥生病,走得突然,之後我就老在心裡頭算,那之前,什麼什麼時候,也沒有多久以前,我們回高雄,不是還一起去橋頭糖廠,去駁二特區?不是還好好的,沒什麼事?
算算時間,無奈放下,繼續過日子,不久又想起來,還是想不出個頭緒。
我幾乎不對人說他們已逝的事,從我的嘴裡,很難說出這件事。有幾次先生那邊的兄長家人在聚會時問起「你哥哥他們都好吧?」,我都噯一聲,含糊點頭帶過去。我就是說不出來。好像說出來,就是再一次送他們走,就是更確鑿的送他們走,而我會在大家歡喜的場合失態。
先生說你怎麼不說呢?問你,你應該說啊。
我知道。我這樣嗯嗯啊啊,胡亂應付,是不對的,我都可以想像大哥、三哥在我背後搖頭,一個說小妹不曉得怎麼搞的,不是很大了嗎?怎麼嗯嗯啊啊,聲音像蚊子叫?一個說妹妹好差勁,這麼大了還是真沒用,要她講個事情都講不來。
後來二哥說起三嫂在三哥走後,好像沒走出來,也不跟鄰居說三哥走了,一天天在家裡悶著過,這樣不行的,人走了就是走了,要接受啊。我聽了頻頻點頭,同意他的話,很擔心三嫂,心想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同她講講。
過兩天我忽然想到我不也是有點像這樣的?就是說不出,不想說。
三嫂在筆記本裡從頭一樣樣寫下以前的事,她寫了又寫,寫得很細很細,她跟我說。
是這樣的,文字可以說出語言說不出的事。
有時候行動也可以說出語言說不出的事。跟著二哥,讓二哥帶著這裡走,那裡走的春節這一天,我領會到好多他沒有說出的情意,我想起他也是在鋁廠電影院看電影長大的人,他還曾經有過收存一頁頁電影本事的習慣。二哥,發胖的二哥,曾經是個多麼煥發的耀眼青年,而現在,他是個多麼帥氣的時光導遊!
二哥一開口,堵在我喉嚨裡的那團東西就化作眼淚水流下來。因為感激,因為我好辛苦要說說不出的話,他自自然然替我說了,因為他說的那幾句話字字清楚。通常一般人跟亡者說話,話語都含含糊糊藏在嘴巴裡,因為雙方明明白白相隔兩界了,話真不好說。可是二哥說那幾句話就像是平常跟爸爸講話一樣,好像爸爸還在,就坐在我們面前。他的語調拉高一點點,大概他稍稍意識到爸爸有年紀了,所以要多用點力讓爸爸聽見。由他的話,我看見了爸爸,不僅是爸爸的形象,還有爸爸的心思,爸爸的掛念。他至誠的話,是牽引,輕易把我引到爸爸媽媽面前,引到已經消逝的情境裡面。
我的語言能力很差,不會說父母的家鄉話,台語也疙裡疙瘩說得不成樣。二哥是個語言天才,他不但上海話很溜,四川話、湖南話都學得很像,台灣話也說得標準不打結,大概把他丟到哪裡去,他都很快會講當地的話。以前在家裡,只有大哥和二哥能用上海話跟爸媽講話。以後,在家裡,二哥只能在這種時候講上海話了。而我,在家裡,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夠聽到二哥單向講的上海話。
我跟嫂嫂們聊天,都說現在二哥是我們家的寶了,好珍貴的寶。二哥這一天的熱情導遊,正印證了我們的感覺。
謝謝儂,二哥,港都高雄,我們家人,我的原點,曾經存在的,已經消逝的,正在發展的,我都好好的看見了。
2 意見:
你好。看了你提到台铝的那一段文章,勾起了我们儿时的记忆。医院门口的那棵大榕树,真是太令人难忘了,相信每个台铝人都会记得记得这棵树的。我们是住在五村的,我想你家就是靠近水厂吧,我可能比你小个3~5岁吧。俱乐部也是难忘的,我记忆中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去图书馆借了世界各地的童话书来看,爸爸也常去俱乐部打桥牌,还赢了小铝椅回来,也常去一村篮球场,看爸爸打篮球,吃西瓜。铝厂的冰棒和包子都是令人难忘的。我认为我们能生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环境都是幸运的一群。
是的,我們的時代是戰後風浪漸平的時代,我們擁有很多,確實幸運,關於那時候的回憶都是珍貴的。謝謝你留言,抱歉我剛才才發現,回應晚了。祝你健康、平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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