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見聞追想錄抽屜舊稿----只是芳華改

2019年8月8日 2 意見
八月是我和兒子的生日月,想起常常關注我、幫助我的老朋友琳英最近提起說我有一篇多年前曾經刊在「張老師月刊」上的,寫到田中裕子的,講女性變化,甚至人的變化的舊文,因此把這篇其實也是藉由田中裕子寫我和兒子互動的文章找了出來,整理後放在這裡:




田中裕子額頭圓潤、眼目清亮的素顏出現在螢光幕上,她燦然一笑,斂眉俯首,不道一言而訴盡心中無限事。啊啊,何等美麗的女人。我不禁放聲讚嘆。兒子雙目定定,注視螢幕,並未出言與我唱反調。那就表示他亦與我同感,田中裕子飾演的阿信實在是太美了。布衣荊釵,還是美,那就是真正的美人。我繼續放言高論多年來的觀察所得。兒子點點頭,並未干涉我的言論。那就表示他認為我的觀察頗有些道理,可以聽聽。

阿信登陸台灣已經好一陣子後,我和兒子才開始在螢光幕前飽覽她的芳容,所以我們錯過了她的兒童期和少女期,我們看見的少婦阿信已育有一子,在婆家受苦,丈夫並未堅定的支持她。美麗、能幹、任勞任怨的阿信後來攜子離開婆家,開創自己的人生;她開小飯館,她叫賣魚鮮,她有了自己的魚店;她遭逢戰時的艱辛,她失去心愛的長子,她失去相守多年的丈夫。影片娓娓敘事,委實賺人熱淚─至少賺了我的熱淚,而使兒子十分驚詫,「這有什麼好哭的!」他說。

然後戰爭結束,阿信面對戰後蕭條的社會,重新出發。在一場她和初戀情人久別重逢,雙方百感交集的戲之後,我們還沉浸在田中裕子含淚的微笑和她那美麗素顏上一剎那掠過的萬端情思,下一場戲卻已啟幕,旁白曰,這一年阿信四十六歲,我們萬般驚詫的發現,出場的阿信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阿信換人演了。一個阿巴桑!一個從語調到手勢到步態皆半點不似田中裕子的中老年婦人!田中裕子從頭到腳端莊自持,但這份端莊自持中很奇妙的摻雜了惟年輕女性才有的一種嬌態,而這份嬌並不踰越她的端莊自持。我猜,這特殊的情態很可能是她橫掃各國的一大原因。現在的這個阿巴桑,嬌是一點也不剩了,端莊自持照舊,卻因為少了那點甜意,眼角眉梢就發酸,身段姿勢就僵硬。過去那個境遇儘管苦,她本人卻決不帶苦味的阿信,完全變了,她吐出的言語常常苦味十足,她放出的眼波再不婉轉嫵媚。

呀呀呀,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人會這樣改變的嗎?一個女人到了四十六歲,或是某一個年齡,會這樣徹底的脫胎換骨嗎?我像面對一面鏡子似的,望著螢幕上正疾顏厲色斥責兒子的阿信,心想我自己斥責兒子時的架勢絕對不輸阿信。難道竟是這樣的嗎?在瞪起眼睛斥責兒子或其他什麼可惡的人事時,韶光暗遞,並且悄無聲息的把我們斧鑿成另外一個樣子。嗯,必須警惕。

可是,就算人能夠像阿信那樣,「永遠相信遠方」,她也得瞪起眼睛,看著近處,面對當代啊。阿信在四十六歲以後就不能不面對時代轉型及世代交替,孩子大了,再不是那個怯怯跟在身後,唯母意是從的小雛兒;他有他的主意,他想要用新的方式經營商店,他想要和他選擇的女子結親。本來和婆婆或先生奮戰的阿信,現在要和下一代奮戰,作戰的方式也由隱忍的持久戰改為密集的近身肉搏。因此我們老看見她端起臉來教訓兒子,教訓媳婦。

面對阿信的轉變,我兒完全不能接受。「討厭的老太婆!」「說些什麼嘛,真是!」「她什麼都不懂,還罵人!」之類對阿信的評語,就是我兒提早給我的警告。他完全不解人是可能由於時空變異,地位身分跟改,而致形象也轉變。他只看見婉轉娥眉一夕之間成為瞪眼老婦,便大大的受不了。

我也感嘆,我也想要追回田中裕子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阿信,但我也感受到這齣劇集因為換人飾演主角,而有點詭異的凸顯出人會變老,氣質也可能改變的人生現象。我說:

「你別這樣說,有一天媽媽也會變成老太婆。」



「你不會。」我兒斷然說,好像時間操控在他手中。「你永遠是年輕的小姐。」他毫不懷疑的指出我的未來。他還用力的點點頭,好像就這般拍板定案了。

已經不年輕,更早已不是小姐的我,真要謝謝他的高度評價。十歲男孩的幻想力有時候真的很驚人。但我覺得不能讓他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

「每個女生都有一段時間是年輕小姐,但也都會老,」我說:「比方阿嬤以前也是年輕的小姐,要是把她從那時候到現在發生的甘苦事情都記下來,說不定和阿信的故事一樣感人呢。」

但是兒子只看過現在的阿嬤,沒看過是年輕小姐的阿嬤,他很難想像現在阿嬤輩都曾是年輕小姐、婉轉娥眉。

我又指出:「鄰居那個謝婆婆也年輕過。」

「她啊,她好討厭!」我兒毫不掩飾的說:「那次我真想扁她。你為什麼對她那麼客氣,應該好好罵她一頓才對。」


那是在千島湖事件發生之後不多久,我們在社區中心遇見了謝婆婆。謝婆婆說她未帶閱報眼鏡,要我為她讀當天報紙上的大標題。她聽我唸了幾則標題之後,教導我平日一定要多看報紙,才會瞭解外面社會發生的事情。我點頭稱是時,看見我兒從他俯身閱讀的體育版上抬起頭來,一臉懷疑的望了謝婆婆一眼。

我繼續唸標題,唸到行政院長連戰對千島湖事件發表談話。謝婆婆這就不開心了,她說:

「連戰?他懂什麼?他去過大陸嗎?他懂大陸嗎?大陸的人沒有那麼壞。台灣這些人很壞的。連戰不曉得的。你們不曉得的......」

她七七八八說了一大套時空錯亂的話,我不想被她捲進她的時空,裝作聽不見,低頭閱報。後來大概是實在聽不下去了,回了她兩句連戰的話其實很溫和,並不兇。這下不得了,我變成了可惡的連戰的同路人及代言人,七七八八又是一大套丟過來,總之就是大陸人罵不得,不論他們幹了什麼都罵不得。

我不想生氣,修養不好,還是生氣了,因此又回了她幾句。另一方面我心裡又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像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同這個其實很可憐的孤老太太夾七夾八的辯解。然而我既開了口,要閉口就沒那麼容易。謝婆婆像容易同人糾纏不清的小孩子一樣抓著我不放。

我快煩死了,但轉首看見兒子的表情,立即決定非得讓自己的心頭火冷卻下來。

兒子的雙眼冒火,狠狠瞪著謝婆婆,像一匹毛頭豎起的幼狼就要越過母親,撲向獵物。

我說:「謝婆婆,還要聽別的新聞嗎?這裡講中南部的事情。」

「噢,好,你再唸唸。」她說:「你一定要多看報紙,知道吧?」

她立即拋開了千島湖事件。

「真是可惡的老太婆,」幼狼的記憶猶新,這時候他還是一樣的氣。「她一直罵台灣的人,她還替那些兇手辯護,好像他們很對,我們這邊的人死得活該!」

兒子稍頓了一下,話鋒一轉:「你以後可不要變成她那樣,那就糟糕了。」

他有點擔心的望著我。


這倒不是多餘的擔心,人的精神面貌是有可能改變的。昔日的進步份子可能變成今日的保守份子,昔日怨恨旁人阻礙自己前進的人今日可能阻礙旁人前進。並非人人都似阿信那般始終安貧樂道,信守人情義理。真實的人間,確實有很多人老了就不可愛了。我無法為謝婆婆辯護,只能這樣說:

「她會去看報紙,關心時事,這點是很不錯的。」

「有什麼不錯?她看了就會亂講話,還不如不去看。」我兒毫不客氣的批評道。

我再沒話好說了,因為當時我自己就是那樣想的。我當時想我認識的一些老太太,有一位擅長種花,每年她種的孤挺花最早花開,最晚花謝,昂然大朵,似天之驕子。我們見面常說花事,說得開心了,她就送我花;有一位一心想學會游泳,連續幾年每到夏天我們就會在游泳池碰面,碰面就互相詢問泳事心得,並給對方打氣一番;還有一位曾經住在我家隔壁,我幾乎每天都想過去同她談天說地,她有極豐富的經歷和極清晰的口齒,一段一段說起來,真是動人心弦。但同謝婆婆在一起,聽她議論時事,像挨了一頓疲勞轟炸,令我身心俱疲。啊真的,還不如不看報紙,不理外面社會發生的事情。

有時候很奇怪,我心裡想的話會從兒子的嘴巴吐出來,反過來堵住我的嘴,使我沒辦法順利管教他。

也許這樣也好─在面對時代轉型和世代交替的時候,我們對事物有同樣的看法。

不過春天的花、夏天的葉和秋天的果容或對冬天的衰枝有同樣的看法,感受卻是決不相同的。當你麗似春花,年華正盛,哪裡能夠容忍瞻前顧後的做法、似是而非的想法?我家的幼狼正是如此,他看不慣嘮嘮叨叨、不肯痛痛快快大步走向資本社會的阿巴桑阿信,他也看不慣思路蹣跚,當新時代已然宣告來臨還茫然活在舊時代的謝婆婆。我知道,當衰枝被風雪壓折斷落時,他是不會遺憾的,而我,雖然瞭解那是勢所必至,也明白生命自有其時序,卻不能無感,也不能不致上輕喟。

因此,田中裕子下場,阿信變成尋常家主婆模樣時,我兒憤慨異常,我卻在初始的訝異之後,輕歎一聲,接受了現況。











2 意見:

  • Unknown 提到...

    自從知道婆婆不原諒我,我變得憤世忌俗,怎樣也改不了,盼望讀了老師的部落格,能得到一點好修養

張貼留言

 

©Copyright 2011 Our lightning | TN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