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見聞追想錄----我所從來

2013年2月15日 0 意見

很少人進過自己出生的醫院產房吧?很少人知道自己出生以前的事吧?

我進過自己出生的醫院產房,小時候,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小時候。

在南部的艷陽底下,那座從家裡散步過去,五分鐘就可以到的,日本人留下的典雅歐風醫院裡,總是通風又蔭涼。一進去的挑高門廳,鋪着方圓幾何圖案的美麗磁磚,病人在左邊的圓拱形窗洞掛號,在右邊的圓拱形窗洞領藥。因為醫院美麗,生病似乎也帶有奇幻色彩了。左邊的窗洞裡,在成排暗色的老木頭格架上存放了所有人的病歷表。所有人,當時的我這樣認為啦。總之你報上名,裡面小姐就會找到你的。


右邊的窗洞裡,色調不同,白如雪洞。藥劑師在裡面調製所有的藥劑。所有的藥劑,努力墊高腳尖,探看到的情形讓我這樣幻想著。雖然我不喜歡藥味,雖然他們遞出來的藥劑沒有一樣好吃,但我喜歡他們的工作。拿一個雪白的小杵在雪白的小臼裡一下一下使勁按壓,把藥片壓成粉末,粉末平均倒在攤放於桌上的雪白方形薄紙片上,再一一包成小紙包,真是多麼有趣,辦家家似的。我會暫時忘記那壓碎的粉末是要給我吃的。

你不會一進醫院就領到藥,你要深入醫院的巢穴,通過兩邊有木條長椅,光風流通,外面是花草院落的走廊,去內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醫生在那裡等你。他看過你後,你才能去領藥,或者很倒楣的去更裡面的一大間打針室打針。

不過即使是打針室,也有好看的東西,不是白衣天使,是光可鑒人的不鏽鋼消毒鍋。護士會俐落的用長夾子從雪亮的消毒鍋裡夾出玻璃針筒,再套上鋼針,從藥瓶裡抽出藥劑,然後轉身對你露出假笑。那時逃之已晚。

我那時的夢想是擁有雪白的藥杵和藥臼,閃亮的消毒鍋、長夾子和玻璃針筒。奇怪後來我怎麼完全沒想過去醫院工作的可能?


長大後,看到有些古典歐風建築,我會想到小時候老家附近那棟優美的歐風醫院,不由得神遊到過去。


神遊過去。醫院的建築設計優雅大方,醫院使用的器械精巧準確,病人進出醫院的整套流程嚴絲合縫。所有這一切,神奇又魔幻。我是在這個神奇又魔幻的地方出生的。

產科的手術室要從外科轉進去。一般人可能不曉得外科裡面有這間密室。多次去外科給摔傷的膝蓋手腳搽藥,並夢想擁有那裡精美的厚玻璃藥水瓶和伏手銀亮鑷子的我,不曉得為什麼,有一次卻牽著媽媽的手,轉過帷幕,幾步通過短短過道後,進入很大的雙開玻璃門,看見完全預想不出的一個清冷大房間。那個大房間沒有開燈,只有黃昏的自然光,因此光影幽暗,但我可以看出裡面高高低低的特殊器械。

妹妹,你是在這裡生出來的。媽媽立在門邊輕聲說。

她又指著房間中央的高床說,那就是我開刀生你的手術床。後來我麻醉醒過來,看見你已經生出來了。

這裡啊,魔術中的魔術,我出生了。在這裡,我感覺到另外一個世界的空氣。兩個世界的流通,要經過這個房間。

我現在想,那天媽媽大概是帶我去外科搽什麼外傷藥,忽然想起她在裡面的手術室經歷了生死考驗,就請正好要在下班以前去裡面做什麼的相熟護士讓我們跟著進去看一看。

我打著寒顫,入迷的看著那個把我引入這個世界的房間,同時想起之前媽媽講的我出生那天的故事。那一天,媽媽說,她進手術室的時候,我的哥哥們就在醫院外頭的大榕樹下面,邊玩邊等候消息。爸爸呢?我從沒想到要問。爸爸大概在醫院和騎腳踏車五分鐘可到的辦公廳兩邊跑吧。爸爸是大人,我不擔心他,哥哥呢,如果媽媽沒有平安出手術室,他們就慘了。已經知道手術結果的我,每次進入那緊張的故事氣氛,都為他們捏把冷汗。


總之,哥哥們在醫院前面華蓋亭亭的大榕樹底下等著。那株擎天大榕樹,是一座巨廈,樹身四五個人環抱不起,樹冠大又圓,可以遮覆整個醫院的人,不,一兩百個人沒問題。那座樹冠是無數雀鳥的家,傍晚雀鳥歸巢時滿天飛羽,聲勢驚人。而樹底下根走龍蛇,勢如山陵,印滿眾多小孩順勢、逆勢走來走去的足跡。樹底下也設有石桌椅,還有從海邊移來的多孔穴奇石,我常常像斂翅的鳥一樣抱膝蹲在凹凸不平的石頭上面,或爬上大樹距地面最近的第一個樹幹分岔處,貼臉擁抱穩穩上升的樹幹。

我們那裡的人都叫大榕樹大樹,大樹兩個字,沒有別的樹可以跟它爭的。那天早上,哥哥們一直守在大樹下,進出醫院或走過附近的鄰居看到他們都說他們乖。天近午時,護士出來對他們說,你們的妹妹出生了,你們可以進來看妹妹和媽媽了。



每次聽到這裡,我都鬆口氣,好為他們慶幸,還好他們沒有成為孤兒。

好像很乖,其實很牛,很麻煩的妹妹,就這樣進入他們的生活。


之前,媽媽懷我的時候,身體很不安穩,一直好像要流產。為了保住我,媽媽在懷孕期間盡量躺臥床上,家事是請了人來顧。不過媽媽的手沒閒著,她倚靠床頭,一件接一件不停的給哥哥們打毛衣,夠他們穿三年的毛衣,她說。如果她沒捱過剖腹產手術,接下來的幾個冬天,哥哥們至少會有大小合適的毛衣穿。他們會穿著媽媽打的毛衣慢慢長大。

後來我知道媽媽是很會做衣服,打毛衣的,我長高,毛衣變短的時候,她會把毛衣下襬拆開,接上不同顏色的毛線打幾圈,再用原來的顏色收邊,嫌短的毛衣就變成一件顏色協調又有變化的新毛衣。


看過那光影幽暗的手術室以後,漸漸長大的我漸漸會想,如果媽媽沒有捱過剖腹產手術,我會怎麼樣?還會不會有我?我會在那間清冷的房間裡被收回去嗎?再往前想,如果媽媽懷胎時沒有保住我,我會到哪裡去?我原來是大自然要刷掉的一個不夠完美的胚胎,媽媽硬是跟那要排除不完美的大自然搶下了我。

因此才有我。依大自然的腳本,原來是不會有我的。我是那麼一個不牢靠、不完美,該當淘汰的胚胎啊。我是並不必然存在的。

然而媽媽搶下了我,拼命搶過來了我,因此我看見了這邊的世界。


在那個清冷的房間裡,彷彿有電流通過我的皮膚,手臂上起了好多雞皮疙瘩。我覺得,彷彿是站在湖塘邊看入水深處,我模糊知道了好多關於來,關於去的事情。

當時那些說不清楚的事情,以及滿上心頭的感動、感激和感傷,一直跟著我。

媽媽曾經告訴過我,我的外婆小時候讓人算命,算命的非常驚訝,因為他怎麼算,外婆都是一個沒有命的人。然而外婆小女孩卻好好的坐在他面前。後來小女孩長大,嫁給外公。經營糧行、魚行等生意的外公,能幹剛強會拳術,發脾氣時一拳頭擊下厚實原木的圓桌,能擊出一個大洞,嚇煞人。簡直像葉問、黃飛鴻一樣的外公愛重外婆,在家不時的要叫叫外婆,問問這個,講講那個。外婆生養孩子,操持內外,對誰都好,乞丐都知道餓的時候去找外婆,一定會得一滿碗飯,要是運氣不好,被外公養的那隻看人低的四眼壞狗阿黑咬了小腿,外婆會立刻抓一大把紅糖奔出來,給他敷在傷口上,止血包紮後特別多給飯菜。軟心腸的外婆年高終壽。沒有命的外婆活出了命。媽媽說,外婆的命是她自己修來的。緣命複雜,環環相扣,相引相生,變化萬端。被那樣的外婆一手帶大的媽媽,是外婆的大女兒,小時候外婆要給她纏足,她反抗不依,後來她要讀書,也纏到外婆點頭答應,少女時代的媽媽還一人拎包包坐着咿咿呀呀的小小蓬船到省城住讀師範學校,畢業後到上海從事幼教。她後來有點遺憾,說當時應該爭取得更多一點,比方到上海去繼續唸書的。那樣的媽媽,下定決心要讓我來到此世。


我來了。磕磕碰碰的也長大了。結婚後後我自己懷了孩子,開始,我除了覺得青菜豆腐變得不香了,又特別愛吃肉,尤其想吃糖醋排骨之外,沒有特別的感覺,我從來不嘔吐,不泛酸水,所以不知道懷孕了,不知道是體內有一個新生命在指揮我,影響我,讓我不愛青菜豆腐,愛肉愛糖醋排骨。才不過剛成形,這個霸道的新生命就對我有絕對的指導權,而我還不知道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每天我早起趕上班,照常在馬路邊上吼叫招手,跟那快要進站的公車賽跑,硬是在公車要離站開走前一秒鐘跳上去。我這樣懵懵懂懂飛跑狂奔了起碼一兩個月都沒事,腹中的孩子簡直像是用手腳,用吸盤牢牢固著在我身體內裡。他完全沒有掉下來的可能。跟我做胎兒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是胎兒裡的第一名優等生,神佛護持,大自然對他微笑。命運多麼奇怪,我這個差點要被刷掉的軟弱胎兒,竟會有一個超強悍的胎兒通過我降生。我是進手術室以剖腹產方式生下這個強悍的小孩,因為他很壯大,我的骨盤卻太窄,醫生說絕對不能讓我自然產。


唉,畢竟原本我是要被大自然淘汰的不良胚胎啊,我有太多毛病了,因為懷孕生產才知道還有骨盤太窄的問題,如果活在古代,絕對通不過考驗,難產而終。以大自然的觀點來看,讓我這不良品擠過生之窄門,讓別人費許多功夫處理我的問題,實在不怎麼合算。只是,不認同這個觀點的媽媽不惜性命,全力對抗,大自然只得認輸,讓我來到世上。

當我抱著我生下的強悍小孩,讓他的小手牢牢扣著我的手指時,我想,大自然終究通過他挽回敗局,沒有輸吧。我覺得,大自然還是賜我微笑了。


我覺得,彼岸的媽媽也在笑看我帶著孩子往前走。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出生在南方」。


















0 意見:

張貼留言

 

©Copyright 2011 Our lightning | TN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