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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遷移的故事

2013年3月1日 6 意見
抗戰勝利,我的父親正值壯盛之年,他和許多人一樣相信和平之世終於降臨。在上海,他那希望在和平世界到處走走看看的旅行家念頭,再也壓不下去了。他的目標是:寶島台灣!

想想看,去台灣,可是要出海的。父親興奮又冷靜的計畫、安排好一切。兩年吧,他想至少要去兩年,因為他不喜歡走馬看花。他要深入認識陌生地,因此得要好好住定一個地方。於是他先找到台北一家實業公司的工作,住處也有著落了,方才拜別我的祖母,萬事懇託我的叔叔和孃孃照料後,從從容容帶著我的母親和哥哥們登上輪船,出海!

海波不興,我們一家人順利抵達台灣,登岸後很快到了台北。


不來真不知道,台灣這個地方滿好的,城市建設井井有條,鄉野風光相當美麗,空氣雨潤清新,許多植物都沒見過,那個香蕉啊,是大串大串掛在樹上的。還有,到處都很乾淨,米飯特別好吃,而所遇台灣人皆友善有禮,雖然語言完全不通,但是大家面對面大聲講,大聲講,好像最終就能相互瞭解。我們一家人的足跡還越過北台灣,遊山玩水,走了些中、南部的名勝古蹟。




初履台灣,母親下手買了些東西。其中兩樣,現在還在。一樣是大甲藺草編的雙人草蓆,那麼質地精細緊緻的草蓆,現在不多見了。

母親買了上好的藺草蓆,自己不捨得用,說要帶回上海給家人。不過,兩年過去,三年過去,大海是跨越不過去了。藺草蓆隨我們一家人留在台灣,一直放在壁櫥裡,偶爾展開看看,直到我結婚,母親才拿出來給我。擺放多年,藺草蓆還是那麼漂亮。母親說好東西就是好東西。我是知道什麼叫細緻,也就知道什麼叫粗糙了。

那時候,母親還在台北的地攤上買了一個很好的特大號厚重深盤。深盤周邊合圍,約有一指高,裡面滿繪紅藍花鳥圖案,很喜氣。這個特大深盤平常少用,母親都是在過年時拿來盛放各色滷味涼菜作拼盤。賣深盤的是正在等船回日本的日本人。當時街頭有不少日本人出來擺攤子賣家當。如今過年時我的嫂嫂還用這個有歷史的大深盤擺香腸滷味作拼盤。

世事蒼茫,大地浮沈,還不知道即將回不去上海老家的父母親和哥哥們在台北一頭碰上了台灣史的悲涼慘痛大事----二二八事件。


出身上海名校聖約翰大學的父親,有工科的縝密頭腦,年輕時也讀英文小說,他能像外國人一樣講流利的英語,在工作上一板一眼,一絲不苟。他與台灣本地人雖然幾乎言語不通,但行事認真,為人正派的作風,卻讓他能跨越語言鴻溝,與人溝通。有五四遺風的父親,不拜拜祭祖,不信仰什麼主義或宗教,但他個性內斂,尊重別人,印象中只聽他批評過一位有一面之緣的人,那是位在火車上向他傳教的年輕教士。父親看他長得端正,卻「頭腦不清」,覺得十分可惜,便努力反向勸導,想要拉他出教。當然最終是父親決不會入教,年輕教士也沒有出教。後來父親想到就無限惋惜的說,好好的年輕人,多少事好做,怎麼去信教!我們聽了都笑,但也知道那是父親的真心感受。

父親深信,凡事就事論事,不用曲曲彎彎算計,事情就能做得好。這樣的父親立刻理解台灣人普遍勤奮正直的性格,喜歡現代化台灣的台灣人。

然而,跨海而來的外省人普遍缺乏父親天生擁有的開放、謙和的心態。歷史的大不幸是,內心虛空的倖存者集體以戰勝者的優越感君臨斯土,傲岸接收政權與資源,帶來末世的荒涼敗落。終戰所允諾的和平並未降臨,剛脫離殖民統治的台灣人民瞠目面對不公不義的新的統治集團,社會瀰漫不安不滿的氣氛,政局開始動盪,且越演越烈。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八號以後,從不輕易請假的父親,照常上班工作。三月初,早上,他在辦公廳聽到外面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走到廳裡的走廊去看,看見入口那頭人影晃動,是有人拿著棍棒闖進公司大門。

父親沒想到外頭的動亂會波及工作場所,吃驚愣住了。唐先生!背後有人招手喚他,快來這邊,跟我走!

喚他的是辦公廳的同事。父親趕緊轉身跟著走。他們曲曲彎彎繞道跑出辦公廳後門。幸喜後門無人,照常安靜。

那位同事是本地人,他說現在外面亂,你不要回家,你跟我回家吧。你口音重,走在路上都不要講話。你到我家不會有事,躲一兩天再看。

父親跟著熟門熟路的那位本地人先生東彎西拐回到他家,暫且住了下來。這一住,不是一兩天,是五六天。為了避人耳目,那一家人把父親安置在房間的壁櫥拉門裡睡臥躲藏。


父親不是唯一一位受本省人庇護照佑的外省人。父親後來認識的一位外省朋友說他在辦公處所被拿刀棍追趕的一群人急追趕上時,踉蹌摔倒在地,眼看臉面旁有刀鋒閃,就要劃下,忽然一位從後趕上的本省朋友排開人群撲過來趴伏到他身上,張手張腳覆蓋住他的頭臉全身嘶啞極喊不行啊,不行啊,不行殺人啊!父親的朋友因此得救。後來是國營事業的高層。

當時,父親這邊,救了他的那位好心腸的同事先生去跟母親通了消息,請她安心等候,說他會在那些天盡力瞭解情勢,然後找恰當時候悄悄把父親送回家。

外面的情勢非常不好,不過幾天後,一家人總算團聚在一起,肩寬個兒大的父親也不用腰酸背痛的睡臥在壁櫥裡了。風聲鶴唳中,父親、母親關起門來過日子。

但是日子難過。母親面臨無米之炊。她開門去問鄰居的本省太太怎麼辦好。鄰居太太說現在開市不正常,菜又貴,但是她家有腳踏車,她都騎車去郊外農家買米買菜。

同為主婦,知道一家人的吃飯問題不能跳過。這半麻袋米,你先拿去,吃完再跟我講。鄰居太太說。

母親感激的拖回麻袋,打開一看,裡面裝的是還未去殼的穀子。穀子也好。母親找來一個洗淨晾乾的米酒瓶,倒進一把穀子後,拿下麵的長筷子倒轉過來,握著細的那頭,把粗的那頭伸入瓶底,開始一下一下的舂米。

這活很磨人,全家人,包括我哥哥,一天到晚輪流在臨院子的走廊舂。舂好以後倒出來,朝外輕輕一吹,吹去皮殼,米粒淘洗一下倒進飯鍋,煮成稀稀的粥。米珠薪桂啊,米像珍珠一樣,母親說,那半麻袋穀子要省着用,能撐多久是多久。

菜呢,家裡是一點也變不出來了。幸好隔了兩天,鄰居太太來敲門,她從腳踏車上卸下剛從郊外農家買來的蔬菜,問母親要不要高麗菜?分你兩棵吧。

米像珍珠,經放的高麗菜可比黃金了。菜也要省着吃,母親每餐剝兩片菜葉下來,洗淨細細切絲。她在鍋裡熱一點油,撒一點點蝦皮入油翻炒,冀望得點葷菜的香味,然後鍋裡放水燒開,再把細切的菜絲下鍋煮,擱點鹽,成湯。

吃到後來,上海來的公子我爸,看見高麗菜絲湯就噁心想吐。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人都過糊塗了。有幾天深夜,全家人在睡夢中被噠噠噠不斷的迫急聲響驚醒。戰慄坐起聽,是噠噠噠不斷的機關槍聲擊過夜空。


後來知道,那些天的深夜,國民黨軍隊分別在基隆港和高雄港上岸,軍車夜行,槍彈一路連發,是退無死所,即將在大陸倒台的國民黨政府對台灣人民的威震武嚇。

一般外省人或以為軍隊登陸,亂事將平,還滿慶幸,不曉得其實這一頁歷史如鐵騎,已不由分說踏過所有本省人、外省人。時局亂了,台灣,上海,到處都亂。我的父母此生再也沒有還鄉,再也沒有重見親人。二二八事件過後,社會表面逐漸平靜,內裡的變化被逼沈潛,人心怨苦憤懣的根苗不知何時會冒出地面。父親決定離開政治漩渦的中心台北,帶著全家再度遷移,移到了陽光豐沛、稻米三熟的南部。過些年,我在南部出生,那時候父親已經有了年紀,母親是高齡產婦。人家說南部是繁殖力驚人的地方,大概是真的。


我斷續聽著母親講故事長大,我愛聽她講我出生以前的事情。全家舂米的畫面,驚惶聆聽槍聲的畫面,深刻心頭,彷彿那些是我自己親歷的事情。她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漸漸成了我的故事。結婚以後,安家台北,接續着那些彷彿是我自己的動盪經驗,我因為先生涉足政治,親身遭受了柒零年代民主胎動的甘苦辛酸,也讓母親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不安。然而,父親對我從無一句重話,父親理解台灣人要的是什麼,外省人虧欠了台灣人什麼。他的工作與政治無關,但他知道大部分服務公職的台灣人沒有得到公平的升遷,一整代台灣人的聰明才智被埋沒了,這是他經過五四洗禮的理性精神無法同意的事情,他也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力圖糾正。我真感謝父親到老都有清明、公正的靈魂。


可是,說故事的永遠是母親。母親說過一則遠古先祖的故事,那是我家的洪荒傳說,歷史以前的歷史。


傳說,我家遠祖不知名的一對夫婦划隻小船流浪往南行,在瀰漫霧氣中,到了一處遼闊水鄉,水道縱橫,草野無際,天地安靜,只有魚兒浮上水面噗噗吐氣的聲音。兩夫婦停船燒了飯吃飯,吃了飯女子蹲在船頭就水洗碗,忽然湖塘蘆叢裡撲翅飛起一隻雁鳥,女子一驚,失手把碗落在水裡,忙伸手去撈,碗卻直沈深水撈不到了。哎呀可惜,女子低聲叫道。男子過來蹲下一瞧,果真不及撈碗。

陽光破雲照來,他看著落碗處的乾淨水許久,再抬頭看周遭的湖塘河叉、蘆叢草野,就笑說:這裡吧,飯碗落在這裡,就在這裡落腳吧。

他們繫好小船登岸,在岸邊築了蘆舍,生育兒女,落地生根。


那裡是江南魚米之鄉,我父母生長的地方。那裡也是他們辭行遠走,後來回不去的地方。他們落腳台灣的命運聽起來好像不似划隻小船流浪南行的遠祖浪漫,但是他們在這裡買了大甲草蓆,買了日本人的花鳥深盤,買了許多其他東西,遭難,避難,建立自己的家屋,好好的工作、生活幾十年,養大孩子。原來不是家的地方,變成了家。



父親一直帶著一雙旅行家徐霞客、郁永河那般熱望的眼睛台灣四處走看。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從小被他抱著,牽著,乘坐他的腳踏車,到處去,我能隨身帶著去遠地以後,也跟著他和母親上山下海。我和父親一樣,有旅行家的體質,不暈車,不暈船,也不暈機,所以他很高興。我們曾經在橫貫公路遇大雪封山,落石阻道,難進難退,在台東碰上強颱肆虐,橋斷路塌,困守多日。我第一次坐飛機就是那趟跟父母親一起搭機離開濁浪滾滾,天初放晴的危城台東。我也記得小時候跟他們坐船去小琉球,看到飛魚奔竄海面,銀光閃爍的神奇景象,但是飛魚不見以後,我感覺到船身動盪不已,大海無邊無際,炎炎日頭下,我們彷彿永不會靠岸了,我開始害怕,害怕極了,不停的翻來覆去問一個後來少年Pi的問題:我們會不會翻船?我們會不會翻船?

同船其他人聽討厭的小孩一直叨念這個問題,覺得不太吉利,也只能不停乾笑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父親年紀大了以後,最喜歡乘坐哥哥的車子小旅行,看看田野,看看鄉鎮,看看海角天涯,一日來回。他也會一個人搭公車去那我們平常不會去的城市角落,走幾步看看,再循原路回家。他是因為旅行的熱望,而不是像一般外省第一代那樣因為逃難而來到台灣。或許因此他不忮不求,沒有得過且過,能抓就抓的難民心態,可以相對冷靜、理性的看待戰後激烈變化的台灣,且把二二八事件中差點無端被抓出痛打的驚怖經驗深藏心底。因為來到台灣,他免卻了同輩親友在大陸的災厄,晚年生病,於睡夢中平靜辭世。

那天早晨我去病房看他時,兄嫂也在,我們正在晨光裡為他擦手擦臉,他竟然一下就飄忽走了。旁邊的人都不相信他走了,因為他樣子如常,略瘦一點,還是一個下巴堅毅,頭額隆起,有點稜角的漂亮老人。我握握他的手,握握他的腳,我把耳朵貼近他的胸口,想要聽見他還在。他是面色怡然,不聲不響不擾人的,靜靜的去旅行了。要從後門送他離開醫院時,哥哥們去聯絡事情,我在近門一個點香停靈的小房間陪伴他,跟他講話。我怕他知覺到自己走在一個黑黑隧道之類的地方,或者後頭有飄出小房間的其他魂靈跟著會害怕,就凝神專心跟他說不怕,不怕,沒有人要追你,妹妹在這裡守望,媽媽在那裡看你過去。

我知道媽媽不在以後,父親很想她。先生出事,母親過世後的一年,過年時節我回家住了兩三天,有時全家一起開車出去走走,有時在家看看電視講講話,父親忽然跟我說,妹妹你長大了,現在臉面樣子怎麼越看越像媽媽了。我聽了又高興,又心酸,因為說我像媽媽是最高級的讚美,因為我知道他心裡一直思念媽媽,所以在我臉上看見媽媽。當時在那個點香的小房間裡,想到他不再寂寞了,想到媽媽在那邊等他,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叫叫他,又叫叫他,因為忽又想到不曉得在大家忙亂的時候,他會不會走幾步看看,又循原路回來了呢?我叫叫他,又叫叫他。

他沒有回來。大概是看到媽媽了,他就一直走過去,不回來了。

父母親過世後安葬在台灣南部,留下他們經歷的故事,以及他們植下的根苗。










後記:

「見聞追想錄」系列的文章,從這一篇開始,陸續將有我的好心朋友提供她們的照片助陣。例如這一篇,就有老同學「珠玉聯盟」的照片為文章增光,點染氣氛。第一張和第五張海天遼闊,大地蒼茫的照片,是珠的作品。第三張、第十五張和第十六張的花樹、雲山及海景,則是玉的作品。

另外,第二、第七和第十四張照片,是我照例不告自取的兒子的作品。

感謝我大方、精采的親友團。

又,本篇收為「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的第一篇,篇名改為「一九四六,啟航:上海、台北、高雄」。












































6 意見:

  • 琳英 提到...

    香燕,你媽真的好美。還有,沒想到你穿過那麼短的裙子。另外,我終於知道你那大度安穩的氣質來自何處了。

  • Sonya 提到...

    琳英,我媽是美人。很高興你讚美我媽。

    又,我穿的那裙子叫迷你裙!夠短吧?在宮崎駿的「追憶點點滴滴」裡面,提到姐姐穿著迷你裙,坐電梯上樓時都要用皮包遮着臀部,厲害吧?我看到那一段就哈哈笑翻了。

    還有,那裙子是我媽做的。上海小姐愛美,不怕時髦,我媽給我做迷你裙,完全沒有會不會太短的顧慮。厲害吧?

  • 譚子 提到...

    香燕,我也覺得妳媽好美啊!有點顧正秋的富貴飽滿樣。

    我從去年九月開始上生命書寫課程,老師給我們看了一篇從前學生寫的文章,也提到他們家在二二八事件中受到本省同事及鄰居幫忙。

    妳的迷你裙真讓我驚訝啊!

  • Sonya 提到...

    哈哈,好像還有更短的呢。年輕,做什麼都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喜歡讀關於我父母輩的生命故事,會驚嘆或了解:那個時候是這樣的!以前父母在的時候,多挖掘一點他們那時候的故事就好了。可惜自己年輕的時候,只忙著發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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