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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謝公最小偏憐女

2013年4月5日 4 意見

我是父母親上年紀後生的么女。謝公最小偏憐女。那偏憐的滋味,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偏憐,就是父母親偏心,疼惜,疼惜入骨,偏心到滿世界皆知,全沒想到是不是應該把心調正一下,至少裝他一裝。


我跟上面一個哥哥差了七歲,跟再上面兩個哥哥年歲差得更多。他們好像從小就是心胸寬闊,超級懂事的男子漢,我一出生,他們便自動加入謝公兩老的陣營,對我百般容讓與疼惜。尤其我的大哥,長兄如父,常帶著我玩,他會俯身站著,伸兩手抓緊我的兩隻手,讓我懸空一腳一腳由他的腿腳、肚子、胸肋,直踩上他的肩頭。他的巧手也會為我做些可愛的小玩意,像端午節時他幫我做的彩色絲線粽子,至今難忘,那一串五六個粽子,可以放在手掌心,每個都平順纏上絲光柔和的五彩六彩或七彩的絲線,我愛不釋手,拿起這個看看,又拿起那個看看,不能夠決定哪一個是最好看的。




年輕的大哥被派去美國受訓回來,給我帶回來最有意思的精巧髮夾,有小帽子款式的,有蝴蝶結、音符、小提琴款式的,沒人有那樣外國風情洋溢的髮夾,我別在頭髮上,自覺美麗,像電影裡的外國佳麗。


外國佳麗,那是自己的幻想。身為父親的掌上明珠,倒是全世界公認的。父親到哪兒都盡量帶上我,他那暖暖的大手牽著我,去看籃球,去看電影,去看馬戲團,去看溜冰表演,去郊遊旅行,去吃好吃的。每次他去台北出差,一定記得帶一盒美而廉的西點回來給孩子。孩子,最最開心,最最渴盼的就是我啦。他從不會讓我失望。

打開繪有鮮花著枝的潔淨紙盒,各式不同款的蛋糕點心井然有序羅列盒中。先吃哪一樣好呢?最讓我著迷的總是側面螺旋紋緊密盤卷的虎皮卷。怎麼一塊蛋糕能做成這樣?不是緊實或鬆軟一塊,隨便你從哪兒下口都差不多,而是你可以輕咬最外面的紋卷尾端,一口一口順著往裡頭吃,好像是嘴巴在走迷宮。我總是走很久很久,因為捨不得走完。我對台北最初的想象就建立在美而廉的西點,特別是虎皮卷上。那座城市大概是一塊特大號的虎皮卷,特大號的迷宮,小心走對路,才行順利走進去,走到最中心,最中心就是美而廉西點蛋糕店。

我對蛋糕西點的喜歡,溯到源頭,就是父親北上遠行回來時手上拎的那一盒美而廉西點。後來我吃過林林總總的西點蛋糕,不一定都好吃,都合口味,不過,對著糕點持起叉子時,我總是開心,因為我即將要吃到的,是幸福,是幸福的回憶。

母親帶我,現在回想,真是用心又有創意。我記得穿著小短裙的我,在陽光滿盈的日本式平房客廳地板上,端坐於小板凳上,面對裝了半滿清水的大洗澡盆,釣魚。真的有魚。在洗澡的大鋁盆裡。一尾尾小小的魚,比我小手指還小的魚,款擺著腰身,在盆裡游動不歇,舞出晃搖光影。我手上也有釣竿,母親在長筷子上綁了繩線和鉤鉤,讓我垂釣。

當然我一次也沒釣上魚,不過我記得我全心全意,入迷望著游魚的那份認真,我也記得母親出門買了菜回來,踏上地板來看我釣得怎麼樣,誇我好專心好乖。


他們說我好乖,說我寵不壞。我做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母親說了又說,她愛說,父親愛聽。上小學後,我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而且很喜歡寫。三個字,就是我,我覺得這裡頭有些神秘奇巧。有天下午,我爬上房間面院子的窗下長條木欄靠椅上,這裡拉上垂遮的長窗帘,把長靠椅整個遮覆住,就成了個秘密小樓閣,我帶著紙筆,躲在裡面寫名字,著迷的寫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我聽到母親在喊我,便拉開一點窗帘應聲。母親走來問我在做什麼,我老實說我在寫名字。不料這般簡單一件事,母親卻彷彿認為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她當時喜笑讚許了我,後來晚飯時又在餐桌上細細講給父親聽,重點是:我問她在做什麼,她說,我在寫名字呢。

母親在餐桌上重覆講了不止一遍,父親都不覺得煩,聽得津津有味,還能一再提出問題:哦~她怎麼說?

她說,我在寫名字呢。母親也不嫌煩的再講一遍,我問她,妹妹,你一聲不出,在做什麼?她講的話真是想不到的。我在寫我的名字呢,她這樣說。

哦?她這樣講?父親好像還沒聽夠,還沒聽清楚,還有點懷疑似的。

是啊,母親再講一遍,我在這裡寫名字呢,她就這樣告訴我。

我不過是寫名字,他們卻好像當我在寫詩。


大家都太寵我了,從小,每年我都過盛大的生日。真不知道為什麼,全家大小,就我的生日總會盛大舉行。母親一定會做宴席級的滿桌好菜,常常還有我乾媽帶了奶油生日蛋糕來,大家都祝我這小囡生日快樂,我怡然受之,不以為異,因為打有記憶以來,就都是這樣的,習慣了。


我習慣了大家對我好,因此不知道怎麼去爭取大家對我好。不需要啊,我滿滿捧著的,身受的,都是大家對我的好,哪裡需要去爭取?幼時母親帶我去乾媽家,初見桌上一把刺手紅殼的荔枝,剝開來,裡面是晶瑩水潤的果肉甜球,反差之大,讓我驚喜極了。而且好吃,越吃越好吃,我愛吃極了。乾媽順手把桌上剩下的荔枝分成兩把,一把給我,一把給比我小些的另一位乾女兒鶯鶯。我正歡喜欣賞時,鶯鶯一把將我的份全搶過去了。這種事在我的人生裡面是沒有過的,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剝奪,什麼叫強取。那時候忽然都知道了。雖然知道了,但我不知道接下來可以怎麼對付剝奪與強取,因此哭了。

大人當然馬上來安撫兩個小女孩之間的問題。驚慌哭泣這件事大概有點丟臉,我的記憶庫裡漸漸淡化了她們當場說什麼,做什麼,我又哭了多久等等。不過乾媽第二天一早的行動,和我母親此後多年一再的重述,讓我想忘也忘不了事件的後續。

第二天一早,乾媽帶了一大袋新鮮荔枝來我家,她說這一大袋荔枝,比昨天那一小把多了好幾倍的一大袋荔枝,全部給我。她說她從來沒有看過我為了想要什麼東西而哭,我會哭,表示我有多麼喜歡荔枝,但是當時她一個大人再怎麼想也不能當著鶯鶯媽媽的面,硬把鶯鶯搶過去不放的荔枝又搶過來,便讓我委屈了,所以,她一定要補償我,今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上菜市場買荔枝送過來。

好多好多的荔枝,驚人的一大袋荔枝。我是多麼受寵。


可是,你應該知道了,我不會為自己爭取什麼,強求什麼。什麼東西沒有了,我也不會去搶它回來。彷彿動手一搶,就失了格似的。我沒有那種生於現世應該具有的進取求成功的生存本能。從小絕對受寵的人必有類此的性格弱點吧。

我也不擅長防備懷疑人,比起防備懷疑,相信人,對人友善溫和,比較容易得多。因為我早已把父母親人如何待我,轉移為我的待人方式。他們從不跟我計算:你看,我們是這樣待你的,你又怎樣待我們呢?你欠我們太多,所以你應該要這樣回報......

因為他們從不跟我計算,所以我也不習慣計算。不要說打,連罵也沒被罵過一聲的我,長大遭逢當面粗聲對待,或暗地算計扯後腿時,第一時間常常不能正確反應或反擊,因為我陷於震驚哀傷,不能相信人家會這樣粗魯待我,對我不好,真的不能不相信,必須接受時,苦痛加倍。受寵長大的孩子,心思總是直線走路,這樣的人走在人生曲折暗路上,會被人當傻瓜的,風險加倍。心思走直線,這可能是我的另一項弱點。


不過,我就這樣長大了。我直直往前走,帶著傻瓜似的信心,彷彿眼前的紅海會自動兩邊分開,讓我走過去。紅海當然不會自動分開。但我還是倔強的瞪著紅海,以意志力跟它對抗。雖然我第一時間反應慢,但我可以打長期抗戰。

紅海在前,百事乖違,最小偏憐的女兒麻煩了,她對上的是絕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不容置疑的政治力。但是她不要父母親為她掛念、抱怨、擔驚、害怕,因為她用全副心力去承擔外界的壓力,已無多餘一絲力氣承受父母親的憂思。她希望父母親別管她,讓她自己去,就是眼看她要被紅海淹沒,也別管她。她希望沒有辦法幫她對付外界的他們不思不想不感不覺,就作壁上觀。啊,他們怎麼做得到?

母親被哀憐傷痛的情感淹沒了,她不曉得我只要不回顧,不去想他們的哀憐傷痛之情,我就能橫眉面對世界的冷眼。橫眉面對,那就是我對殘酷世界的回應。而父親,獅子座的父親,不必思考就能懂得獅子座女兒的心情。有些硬仗,是要自己去打的,打得遍體鱗傷,也要自己去打。父親是獅王,也要讓孩子自己去打。

父親知道,我已經選擇了我的路,我必須自己去走,眼前的迷宮,我得自己走進去,走出來。衷心感激父親理解倔強不認輸的我。

啊,孩子怎麼會寵不壞?倔強的我就是被寵壞的例子。受寵多年,形成了我的倔強。當父母親知道這一點時,我已經是我,扭不回來了。






附記:

本篇倒數第三張照片是我和乾媽在乾媽家大院子裡的合影。

我知道,也記得乾媽對我的好。

又,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受寵的么女」。


4 意見:

  • 譚子 提到...

    我生命書寫班上的ㄧ位女孩曾跟我說,因為是倍受寵愛的獨生女,所以她一直不懂人為何要競爭。

    香燕,原來妳是顆捧在手心長大的珍珠呢! 真令人羨慕啊!
    難怪妳那麼有自信,勇於表達自己,做起事來也都安安穩穩的。

  • Sonya 提到...

    譚子,別羨慕我,你看到的我未必是那樣的,比方說做事安安穩穩,其實也許是做事慢吞吞,沒效率......勇於表達自己,可能是想釐清混亂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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