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以前不會做的事

有些事，要不是因為我做了我兒子的媽，大概我一輩子也不會去做。比方說大熱天坐在棒球場看台上，看一群小朋友十球有八球接不到，滿場跑來跑去追球。又比方說像這樣，坐在咖啡館裡，手裡抓著一個大包包，忐忑不安的等一位沒見過的人。


聲音倒是在電話裡面先聽過。我們講好了在捷運站外頭的星巴克見。我說我穿藍色牛仔外套，素未謀面的那個人說他穿格子襯衫。我先到了星巴克，趕緊點杯咖啡，找一處距門不遠的雅座，面朝外坐下。附近人不多，這倒不錯。我希望別人不要注意我們。

穿格子襯衫的先生頗為準時，他一進門，眼睛朝店堂深處望進去時，我先把他掃瞄一番：三十多歲，近四十了，大概常坐不常運動，有點發福，襯衫在腹部有點緊繃，也因為他常在電腦前坐著，工作，休閒，甚至購物，都在電腦上，我們才有此番見面的因緣。

他的眼睛轉往這邊，我朝他舉手示意。他走過來，坐下點頭說，我不喝東西，馬上要走，你的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說，同時緊張的打開大包包，拿出裡面的一個大型黑色真皮皮包，遞過去給他。他打開檢查，我故做不在乎的說，你慢慢看，這完全是新的，才剛帶回來，款式大方，又實用。

格子先生邊看邊說，我就是想找一個又大又耐用，而且不俗氣，有質感的包，電腦、資料都可以輕鬆放進去。

那這個非常好，我兒子在英國買的，絕對不是仿冒假貨，很適合你用。我說。

嗯，我在網上看，是不錯......那好吧，我就要了，這是我們講好的錢，你點一下。格子先生挑不出包包的毛病，終於遞過一疊錢來。

我很怕在公共場合數錢，一來錢露了白讓我擔心，二來我點錢的手法笨拙，很慢，還不時七零八落的會數錯要重來，一看就是個遜咖。強盜壞人看了我這小家子氣矬樣，一定樂歪了，要惡向膽邊生吧？

但也不能不點。我只得一張張的點清那一疊鈔票。如果是假鈔，我大概也認不出來。

就這樣吧。我朝格子先生點點頭。他說那謝謝，我先走了，然後拿著新包包離去。

他前腳一走，我後腳也立即奔出星巴克。我抱著錢，趕往附近的銀行，存好，心才終於安了。

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做。自己暗暗打一下分數，應該接近及格了吧？至少，比第一次進步不少。

那一次，兒子也是在倫敦的打折商場Outlet之類的地方買了幾個包包帶回台北，多半的包包，他自己處理好交件和收款的事，但在他回倫敦之前，交了兩個還沒賣出的給我，說要是有人在網上下單買了，我就跟對方聯絡見面買賣事宜。他見我面有難色，就打氣說：不難啦，不會怎樣啦，有人要看包包，我會先在網上跟他講好價錢，你只要打電話跟他約時間，然後選個公共場所，帶包包去跟他見面，不會有事的。

很快有人要買。聽聲音是個年輕人。不像壞人。我們約在雙方都方便的一個捷運站裡見面，講好我會坐在一處候車椅上等他。

雖然對方不像壞人，但我提醒自己不能犯輕信的老毛病，立刻找到一位世情練達，做過生意的朋友出馬陪我去捷運站做生意。朋友哈哈笑說這種事她也沒做過，好像蠻好玩的，那我們辦好事情後就去喝咖啡吧。

我們在捷運站等候不久，買家就出現了。來的不是一位，是兩位。年輕的買家帶了一位小姐同來，看他們舉止親密，應該是男女朋友吧。可能買家也提醒自己不能輕信電話裡面聽起來不像壞人的賣家，所以帶了女朋友來。

我們二對二，雙方一對上眼，就確認了：啊，不是壞人啦。

我在心裡說：這買家的樣子乾乾淨淨，笑瞇瞇的，有點像兒子。

買家大概也在心裡說：這賣家一副笨瓜媽媽像，有點像我媽嘛。

很像他媽媽的我，打開袋子，拿出一棕一黑兩個名牌包，交給他看。他看了，又交給女友看。女友看了，兩人又換手看。他們好像頗為中意，愛不釋手的樣子。於是我照兒子教我的那樣講：如果喜歡，兩個都買，可以算便宜一點。

慢慢想，不要緊，真的喜歡才買。這是作為媽媽的我代他媽媽說的。

不過買到合用的好包包，可以用很久，也不怕退流行。這是我的真心話和生意話。

他們好像動心了，對我們放下心防，一面看包包，一面跟我們聊起天來，問了我兒子在做什麼，又說了他們目前的工作。 男孩子說：你會幫你兒子來賣包包，你好好噢。

我說我是沒辦法，我不幫他誰幫他？我兒子的爸爸看他分心搞這種事情，就說他在浪費時間，應該鎖定目標，好好研讀學習才對。

男孩子說：我爸爸每次看我買東西都會講話，講我愛買名牌。我如果買了兩個包包，一個要先藏在她那裡。

他指指女孩子，女孩子笑著點點頭。

瞭解，孩子！這世上的爸爸都是這樣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最愛你，真的很難忍受他那樣愛管吧？他可能是個一雙鞋子可以穿一輩子的人，所以完全不能懂你。

不過我很明智的沒有多說後面那幾句，以免引發他內心的複雜情感。

我爸爸要是像你就好了。他說。

他這是讚美我吧？真不敢當！我覺得我們可以移駕到咖啡館去，暢談「爸爸」這個主題，我們一定可以談得很投機。

不過我想起我現在是在做生意，趕緊把主題拉回來說：你爸爸想要你省點錢也有他的道理。我是女人嘛，天生懂得好東西的價值，不會隨便批評別人愛買名牌什麼的。但是你們要自己衡量好再決定。

我腦海裡浮現出我曾經想買卻沒買的好東西。我現在都會想到它們，表示我是真的喜歡它們，和它們失之交臂，也不無遺憾。

他們倆嘰嘰咕咕交換了一陣意見，最後決定了：兩個包包都要。

真的喜歡，就不要失之交臂。我懂年輕人的哲學。其實我是羨慕他們的。或許那位一雙鞋子可以穿一輩子的爸爸多少也有點羨慕他們？

有朋友陪伴，我做成了這樁生意。朋友氣定神閒，用純熟的手法幫我嘩嘩嘩一下點清楚錢，完全不怕附近上下車的人斜眼看她。她知道我怕抱著錢在路上走，還乾脆把點好的錢整疊收進她的皮包，陪我去附近銀行，存入。然後我們去喝慶祝咖啡。

做成一筆生意，怎麼像驚魂甫定似的。不過從小相識，我怎麼奇怪，朋友都不會覺得奇怪。她說：你慢慢就會習慣了。

現在我還沒有習慣。不過我已經可以不找朋友護航，單槍匹馬代兒子在江湖幹著這一手拿錢，一手交貨的營生。貨不只是包包，還有衣服、牛仔褲、手機等等。

 

有時候我在捷運站的東邊交了貨，下一個鐘頭又跑到捷運站的西邊去等另一位買家。也有些人非常阿殺力，不用先看貨就決定要買，我只要跑郵局去寄就好。收到貨款，我一個人也不去喝慶祝咖啡了，但每次我都非常感謝那些買家讓兒子賺到錢，讓他可以用這些錢去支付剛起步的設計工作的部分支出。

眺望前途，路漫漫其修遠兮，幸好除了長輩親友的呵護、祝福，還有這些不太認識或根本不認識的買家朋友解囊相助。

人海因緣，殊勝若此，感心存念。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仍是「以前不會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