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嗎?植物和人是一樣的。我的視線由屋裡的鐵線蕨和虎耳草移向窗外。從前不知何人,在路邊種了獨一無二的一株蒲葵,它好像應該長在南國某地,但在這多雨的北部山坡地,它也楞楞竄了有三層樓高,粗硬羽毛般的葉子淋了雨重重下垂,使它像隻呆氣的巨鳥。巨鳥羽翼下一叢去年開的聖誕紅,花還在,紅已褪,是去冬花發時節好風姿的一抹影子,接下來冷雨就要擊落一片片紅瓣,要它別搶旁邊一株桃樹的風采。這株桃樹在左右蕪雜植物的包夾下,奮力朝路面上空伸出一臂,我知道它在向天空說,多給我一點陽光吧。天空多給了它一點夾帶在雨絲裡的陽光,它便朝天掙出幾朵桃紅色的重瓣笑顏。可愛的花,決不白收陽光的。
過年的時候,我和先生、孩子回南部的港都高雄去看望我的娘家人,以及為父母親掃墓。日照充足的港都是雞蛋花、九重葛、夾竹桃、軟枝黃蟬和朱槿、茉莉的故鄉,不過現在盛放的是大樓,伸展的是大路。先生聽話任我指揮,駕車穿行過兩邊包抄着大樓的大路,上橋越愛河到舊市區去巡行,再過另一道橋回返河這邊。一路上我絮絮叨叨,不住指點車上的人看我唸書的學校,我常去的書店和我陪好友去相親的飯店。兒子一點不感興趣,不時應道「很好很好。我們不要繞路了啦,快去舅舅家嘛。」先生就順勢說道:「你要有點耐心,這是媽媽一年一度的懷舊之旅。」
大舅舅家到了,這是每年我懷舊之旅必到的一站。寒暄過後,大舅舅說:「明年你們回來,可能要到我們的新家去了。這一帶舊房子快要拆了蓋新房子。」
一聽此言,我坐不住了,起身推門到前院去。我先在前院的大椰子樹下站站,以前他們養的那隻黑狗常在這樹下刨土挖洞。然後我繞過側面院牆內有橡樹遮蔭的狹長過道到後院去,後院有一個水泥砌的小水池,不過現在乾了,池邊花草,兄嫂沒怎麼照料,任其野長,大概是快要搬家的緣故。
我獨自徘徊一陣,也沒人理會,又走過道繞回前院,仍在椰子樹下站站。這時嫂嫂出來了,她也走到樹下,笑說:
「妹妹,這樹是我們搬來以後種的,好玩吧?現在長這麼高了。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家裡陽台上有棵種在盆裡的小椰子?那時候媽媽說它在盆子裡長不大了,就只有那點土。我們搬來這裡有院子,媽媽叫我們把那盆椰子移種到這裡。就是那一棵啊。」
我想起來了。多年前,在我搬到台北以前,家裡陽台上是有盆椰子,它發黃的細長枝葉婆娑着漸漸浮現心頭。原來就是它啊。幾年多事,父母過身,我竟不知故居的盆栽移到這院子裡,而且樹身一發不可收拾的遠超過牆頭三倍不止,在空中驕傲的搖曳着一扇一扇枝葉。我的目光追隨樹身攀上天空,又看見在那一扇扇大葉子底下,還結了一球球椰子!
「是啊,它還會結椰子。」嫂嫂說:「起先它光長高,好多年都不結椰子,我以為它就是這樣,沒想到去年忽然結了椰子,今年又結。不過結得這麼高,站在牆頭都打不着,過年前幸好電力公司的工程車到附近來,我拜託他們順便爬在長梯子上摘下幾個來,就在屋裡。你喜歡,就帶幾個回去。裡面椰子水還不少呢。」
我跟嫂嫂進屋去看椰子,椰子都擺在廚房一條長凳上,青青的顏色,蒂端全帶根長柄,個頭不似我在屏鵝公路邊買的那麼大,但是一抱也滿沈的。
這椰果來得豈不奇妙?它竟是當年那株盆栽椰子結的果。媽媽不在了,但是她的幾句話竟使一株盆栽植物長成為真正的樹,樹的根深深扎進泥土之後,它原所秉賦的能力就源源迸射出來,它沒有辜負它的機會。我的指尖滑過光滑的椰果外殼,心中覺得很舒服,它來自我的早年歲月,然後它擁有了自己的天地。
把五、六個椰子放進行李箱後,我們也上車坐好,準備北歸。兄嫂侄兒都在門外相送。明年這帶院子的平房可能就沒有了,就像我一直住到十九歲的那棟日式舊居一樣,就像許許多多舊時的事物一樣。這株才剛開始結實的椰樹,明年還會在嗎?設計新房子圖樣的建築師來看建築基地的時候,會注意到它嗎?還是視若無睹,回去在製圖桌上幾筆一畫,便劫走了它的生存空間?我們與過去的聯繫,總是這樣一點一點的被人切斷,茉莉和朱槿,軟枝黃蟬和夾竹桃,九重葛和雞蛋花,都不見了。
我的思路和目光又由雨中逡巡回來,停在陽台的花草上。看來長得最歡的是那一大盆羊齒,它的羽狀葉披披撒撒,籠罩八方,旁邊一盆小橄欖樹也遭波及,又躲不開。
小橄欖樹也在奮力朝上長,枝梢頂端還發了幾片淡綠新芽,底下老葉有的色轉暗紅,有的葉緣破損,很不帶勁的樣子。我知道它盡力了,但是沒有地力支持,今年風姿已遜往年,就是高度大概也不能再拉拔起多少,以至於後生的羊齒也與它比肩同高。
橄欖樹,原可以長得很高、很美。距我家約一公里處有條山路,兩邊各植一排橄欖樹,樹齡好幾十年的老樹樹冠在中間交會,人走在底下樹的隧道裡,會覺得應該感謝。有一年秋天,我們社區好多個女人帶著一群孩子來這裡野餐,意外發現樹下滿地是橄欖,那青色的果實散落在落葉上、草叢裡,像玉石一樣可愛,簡直還更可愛,但卻沒人要。野餐罷,同行的一位阿婆說這橄欖可以撿回去釀酒,就拎了袋子去撿,我和孩子也跟著去。
太多了,真撿不完。一輛小貨車忽在路中停下,司機探頭出來問我們到底在撿什麼,聽說是撿可以釀酒的橄欖,忙和他旁座的同伴跳下車,說他們也來撿,要帶回家給太太。兩位男士不和我們搶路上的橄欖,他們一下就跳進路旁的山溝,說那溝裡才多呢。
回家後,我真的釀造了一玻璃缸橄欖酒。暗紅的酒液很甜,因為我放了太多糖。幾年了,還沒喝完,因為人人都怕被我毒死。不喝完也好,橄欖酒裡有那年山路上的陽光和風,我可以隨時倒一點在杯子裡,慢慢回味。
那一年拾回的橄欖,唯有一顆沒放進玻璃缸,我同孩子把它種入一個紅泥花盆。掩上土,澆點水,只是好玩,想看看它會怎樣。不料它竟破土萌芽,長成為小樹苗。
我時常扔一些果核、種子到花盆裡,有的會回應,有的不見消息。回應的就給一點水,沒消息的就算了。這是我的懶人種植法。面對慇勤又特別美麗的小橄欖樹,懶人吃驚了,因為自覺不大配。
小橄欖樹就在花盆裡抽長,主幹分枝為二,枝上著生挺拔的葉片,那葉片的大小規模,是長在一株大樹上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襯的。我平白得了一株樹。它就像個巨人的嬰兒。
從攤曬在大圓盤裡的青色橄欖中撿出一顆種入花盆時,只是一點隨意。它抽枝長葉以後,我常要回答人家「這是什麼啊?」之問,就講橄欖的故事給人聽,講完覺得像講了一則生活的童話,或大自然的神話。
屋外仍在下雨,雨水將打落去年的花,催生今年的花。泥土將飽吸春天的雨水,襄助植物度過乾熱的夏天。曾經在高雄舊居的陽台上,有一盆黃瘦的椰子,現在卻長成要勞動電力公司的好漢才摘得到葉下多汁椰果的高頭大樹,我站在樹下仰頭看它,它的大扇枝葉摩挲着藍色的天空,像在得意宣稱,它的前身,是與過去的連繫,而它現在,是與未來的連繫。小橄欖樹,會是與未來的聯繫嗎?
在舊稿後添幾筆:
老友問起這篇舊稿,因此稍加整理,放在這裡。
小橄欖樹,在我家陽台過了一段華美的風光後,受限地力,沒法再長高,樹容也逐漸憔悴。它在用它植物的語言要求一個長成為真正的樹的機會。於是有一天,我們將小橄欖樹移種於公寓大門外的花圃。它歡長到半人高時,得一樓芳鄰之助,又被移植到馬路對過的坡上,與榕樹、蒲葵等樹做鄰居。芳鄰賢伉儷在整理庭前花木菜蔬時,也經常為橄欖樹修剪、澆水,我說他們是橄欖樹的養父母。
又過些年,芳鄰搬走,而橄欖樹繼續茁長,樹冠已伸至三樓高度,以致電力公司例行來維修電路時,攀在高梯上的工作人員常得順便修剪下大把和電線鉤鉤纏的枝枝葉葉。
前兩年發現,這棵橄欖樹也會結橄欖,結得不多,但確實是結了青青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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