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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冉冉心蓮

2014年12月3日 0 意見

我所居住的城市台北,不斷在更新變化,新樓起,新店開,大家穿梭於光燦亮麗的城市中心精華地帶,可能暫時忘記了在大樓的後面,在城市的角落,那舊有的樣貌吧?




不過,不經意間,我們會看見。像這一天,我走在城市南邊的街上,想起要買一瓶優碘給我家的貓先生搽他頭頂上一小塊掉毛處,於是邊走邊張望著附近有沒有藥房。這裡的馬路是城市的幹道,不一會我就經過了一家藥房,門窗上滿貼各式藥品廣告海報。我沒多想,推門進去,發現我走進來的是一家很舊的藥房,光線暗暗的,藥櫥、櫃台都舊舊的,坐鎮櫃台裡邊的人也暗暗、舊舊、灰灰的,是一位身穿灰色寬大衫裙的上年紀阿巴桑。這家藥房真不像是台北大街上的藥房。我是推門太用力了點,因此去到幾十年前的台北了嗎?

我有點想轉身出去,但那樣好像太失禮了,便無奈詢問櫃台後的阿巴桑有沒有優碘。阿巴桑說有,很快從身邊櫃子裡摸出一瓶給我。我一看,再四五個月就要過期了,而且瓶身好像有點灰塵,便問她有沒有新一點的。阿巴桑說沒有,她摸出一塊抹布擦擦瓶子,又直直望著我重重說沒有過期,可以用很久,不用擔心。

噢,是嗎?這時候,懦弱的我感覺空氣滯悶,只想立刻離開這家藥房,於是趕緊掏錢買了那瓶「沒有過期,可以用很久,不用擔心」的優碘,用力推門,回到現時台北的大街上。大街上活潑的空氣衝上臉面,呼!我高興的走了不到五六家店面,發現走過一家明亮、時新、色調歡樂多彩的連鎖藥局,往內一望,看見櫃台裡有兩位穿白色制服,很有專業架勢的年輕小姐,正滿面笑容的跟顧客說話。早知道我多走幾步,來這家買就好了。我想。

再走幾步以後,我想,有我那想法的人大概不少,阿巴桑的藥房大概拼不過白衣小姐的連鎖藥局,所以光賣舊貨,不進新品,撐到撐不下去,連街坊鄰居老顧客都不支持了就會把店收起來吧?能怪我們顧客沒良心嗎?也不能吧?這世界已經變了呀,我們也很困擾呀。


世界變年輕了,我們,跟得上這年輕嗎?我們,在阿巴桑藥房以外的各地各領域打拼、胡混、過日子的我們,很多其實也是阿巴桑、阿吉桑了,從閃亮的青春之眼看來,說不定跟那位藥房阿巴桑也差不了多少。最近,比我小兩歲的一位朋友送媽媽急診就醫,在急診室裡,媽媽狀況未明,她忙著打手機告訴其他姊妹送媽媽進醫院的事,同時耳邊傳來越來越尖銳急躁的女聲,分神去看,看見一位兇巴巴的護士越走越近,對著這頭喊:奶奶,急診室不可以打手機!奶奶,急診室不可以打手機!

朋友連忙幫著左右看看,看哪位奶奶在打手機,同時想到自己也在打手機,原來這是不可以的,真不好意思,犯規了。

直到這個時候,朋友一邊關手機,一邊望著護士的怒目,才想到她喊的奶奶就是自己,頓時心頭打翻好多瓶子,五味雜陳,竟不能辨哪一味最強。也許是意外感最強。怎麼,在別人看來,自己竟是奶奶了?明明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才是奶奶啊。打開內心的圖庫,奶奶應該是這一領青衫的虔敬白髮婆婆,


或這數著念珠,皺眉回眸,彷彿心事重重的厝邊婆婆,


自己應該還不屬於這一族群才對吧?是護士,是自己,還是時間犯了錯,讓人錯愕?

要說應該說是世界運作的方式讓人錯愕吧?以前, 在尚老的社會,朋友和我這年紀的人讓人叫奶奶是沒什麼奇怪的,社會規範和自然變化會讓我們穿上沒腰身沒款式的灰暗衣服,加上灰白紥髻的頭髮,加上煮飯買菜的生活內容,或再加上幾個孫兒糾纏,那當然是奶奶啦。現在,大家崇尚年輕,穿著有型有款,把頭髮染一染的人可多了,奶奶可不奶奶啦。朋友未婚,又一直在職場打拼,當然自覺是小姐的身份,只是她平素喜好天然,不化妝不染髮,個性樸質不常買新衣,那會兒又急奔醫院,沒顧到衣裝打扮,因此有這一場驚嚇,看到護士小姐眼中的自己。

不留神,我們大概不常看見別人眼中的自己。或許不知道比較好。我一位朋友的先生為了工作,常去北京,他說他去了那裡才發現住在台灣有多自在,因為在那邊,大家好像都講好了似的,一見到他就叫他張爺爺,認識不認識的都叫他張爺爺,叫得他渾身不舒服,好像走到人生終點一樣。回到台灣,一下飛機,彷彿大家都講好了似的,他立刻變成了張大哥。他去街上電腦專賣店詢問電腦的事情,不認識的酷哥微笑跟他說:大哥,沒問題,我跟你說明一下......他去餐廳吃飯,招呼點菜的小姐一看到他就親切叫喚:張大哥,你好久沒來了啦!今天想吃什麼?

我們張大哥說,沒有什麼比適當的稱呼更重要的了。他一聽到酷哥跟他稱兄道弟,美眉嗲嗲喊張大哥,就渾身得勁,生龍活虎,覺得回到了溫暖的家,人生大好,繼續工作奮鬥一二十年沒問題。

稱呼確實重要,個人的指稱,有點像是我們在世界的指標,是人家給我們的定位。


小時候,我生活在日式住宅群落,周遭跟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性,人家都稱呼她們什麼什麼太太,我則喊她們什麼什麼媽媽,只有一位女性的稱謂不同,我喊她王阿姨,別人稱她王小姐。個子高挑,戴金邊眼鏡,穿西式衣裙,身上有股洋味的王阿姨並非單身,她有先生,沒有小孩,我要是喊她什麼媽媽是通的,因為她的年紀和身份都是媽媽級,不過我跟母親和其他大人在路邊時,若看到她走過來,母親會跟我說王阿姨來了,我就乖乖喊王阿姨,大人則會打招呼說王小姐,下班啦?

是的,王小姐、王阿姨是一位上班女性,結婚後也上班工作,所以她的稱謂跟別的女性不同,聽起來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味道,彷彿大家都承認她的獨立性,同意她不是依附於先生的存在。

王小姐、王阿姨笑着點頭跟大家打招呼:噯,下班了,那你們聊,我回去了。

大家笑說好,好,回去吧,該燒飯了。

王小姐、王阿姨就被大家目送着施施然走回家去了。

當時,我的母親也曾想要出去工作。她的理想是經營一所幼稚園。為此,母親很認真的部署自己。我記得,母親撐著陽傘,牽我走過日光白燦燦的街頭,去到愛河邊的玫瑰堂,跟修女學彈風琴。母親學琴的時候,我坐在旁邊,看她的手指撫觸米色、黑色的琴鍵,看修女頭巾下的和悅笑顏。在教堂巨大的安靜裡,我像天主腳下的小貓一樣安靜。

可惜母親最終沒能辦成幼稚園。原因應該不止一項,但有一項是母親顧慮到父親每天中午都要騎腳踏車回家吃中飯,父親習慣了每餐都有現煮的熱飯熱菜熱湯,母親如果出去工作,午餐大概就不容易維持這水平。


於是母親沒能再做她上海時代的孫小姐,孫老師。

人要與時俱進,人要改換自己的稱謂,是多麼不容易。我一直為母親遺憾,她一定會是得孩子心的好園長、好老師,她一定會開心工作,為孩子們動腦筋,辦好幼稚園。可惜了。要是她辦了幼稚園,並充分發揮她的能力,她的後半生將很不一樣。

母親決定留在家裡,顧好先生孩子。或許,這不一定是比較好或比較不好的決定,導致的結果也不一定比較好或比較不好。最近我那位送媽媽急診的朋友決定她退休的時候到了,她自己的身體需要調理,父母老病,更需要密切照顧。朋友將要承擔的是在人類的長河時光中,常由女性承擔的照護者角色。可以預見,朋友退休後的生活不會有閒雲野鶴的輕鬆,幸喜她有捻花微笑的佛心,她也安然超越許多平常人內心的障礙,


在這擾攘的大千世界裡,擁有心蓮一朵,


芳香吐蕊。

迴身四望,許多認識、不認識的女性,都這樣在日新又新的紛擾塵世中開出一朵冉冉心蓮。不管自己在哪裡,多少歲,是什麼身份,別人如何指稱,於塵世中開出一朵冉冉心蓮,便是她們的自我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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