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把孩子養得很壞，是：有點壞的意思吧？
我反省著。
確實我很溺愛小孩。就以偏食這件事來說，我幾乎是順應熱愛吃肉，不愛青菜的兒子，很少，或者誠實的說，幾乎沒有勉強他過。「你給我吃完碗裡的青菜，不吃完不准下桌」這樣的強勢作為，我做不來。
我曾經為了兒子的營養問題努力過，我把他不愛吃的紅蘿蔔，銼成細絲，放入麵糊，烤出紅蘿蔔蛋糕。結果是我很愛吃，他勉強吃兩口。
我又把紅蘿蔔切成碎細丁丁一小撮，蒸熟後拌入放了蛋、肉、馬鈴薯、小黃瓜的大碗沙拉裡，配蔥油餅吃，或者配麵包吃，都好吃，好吃得我們都到達忘言的境界，那一點份量跟其他食材不成比例的紅蘿蔔小丁丁也伴隨我們抵達忘言之境。不過，清醒以後想，費好大功夫，只讓兒子吃下那麼一點點紅蘿蔔，也沒讓他愛上美麗的紅蘿蔔，根本沒有達成糾正偏食的目的。而且我也不能每天作沙拉。
沙拉之外，我日常做的也都是兒子愛吃的東西，一定有肉。溺愛與偏食，真是沒救了。我有時候會施行朋友推薦的催眠法，贊歎道：這小白菜怎麼這麼水嫩，這麼爽口啊！這盤炒蕃薯葉太好吃了，我一個人吃完一整盤也沒有問題！我太厲害了，會燒出這麼有滋味的冬瓜丸子湯！
催眠法無效。我只得嘀咕兩句：你真麻煩，媽媽都不會偏食......
不過，我想到了牛奶。
我討厭的食物裡，爭搶第一的是牛奶。我最初的記憶畫面裡，有一幅是我坐在日本式平房的餐桌前，桌上有一杯牛奶，散發著腥氣，和無邊廣大，簡直沒底的白色......怎麼辦？要去喝嗎？好憂愁噢。
後來上大學，宿舍裡的室友每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就紛紛拿起深底大杯子沖泡牛奶，她們舀幾匙克寧奶粉入杯， 倒點熱開水，再拿起長柄底端帶一鑿了許多洞眼的圓形壓片之特殊工具咖咖咖咖上上下下沖壓奶粉。奶腥氣蒸騰時，她們也會喃喃對我施催眠大法：牛奶好香啊！喝這一杯好滿足啊！怎麼可能有人不愛牛奶呢？
有，就是我。她們從來沒有催眠成功過。脫離無知的嬰兒期後，我就沒愛過牛奶。不過三十歲以後，有段時期，我每天早晚固定會喝一杯鮮奶。因為，那時候我懷孕了，我是為腹中的孩子喝的。我的喝法是坐對桌上的一杯鮮奶，定定望它一分鐘，然後毅然舉杯，咕嘟咕嘟大口喝下三分之一，放下杯子，趕緊喝幾口水清清口，接著凝望奶杯一分鐘，再度毅然舉杯......這麼分三階段喝完一杯鮮奶，覺得完成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每天兩次！母愛實在太偉大了！後來我常常告訴兒子我為他喝牛奶的事蹟，希望他記住，而且感恩。
不過你也不能說我絕對厭惡牛奶。牛奶冰淇淋，倒是可以吃吃，要是沒有巧克力冰淇淋、瑞士巧克力冰淇淋、藍姆葡萄冰淇淋或其他冰淇淋可選的話。喝咖啡的時候，我也喜歡在純咖啡裡加入一點牛奶，白溶入黑，黑變成巧克力色......奶腥消融，純苦變柔，一瞬間我會回到過去，回到父親帶我初嚐咖啡，為我在香氣裊裊飄升的咖啡杯裡倒點牛奶，加兩塊方糖，讓苦咖啡順口的小女孩時代。
好多好多年了，那最初的咖啡裊裊散佚至空氣中的香味，還沒有消失，有時候，忽然一下子，我還能自空氣中收攏回香氣的分子，聞到時空那一頭的咖啡香。
現在我的咖啡裡不加方糖了，但必須要有牛奶。
我不喜歡牛奶，但是因為要喝咖啡，我的冰箱裡總有瓶牛奶。
不喜歡的食物還有海帶，因為腥氣可怕。小時候去養狗的鄰居家玩，鄰居媽媽說妹妹，你怎麼不吃海帶？海帶好吃又營養啊。來，我剛剛燒好海帶紅燒肉，你嚐一口海帶看看。
真可怕，她在大碗裡夾了好大一個墨黑海帶結，逼近我的嘴吧，我只得張嘴接納。因為我是個有教養的小孩，長者賜，不敢辭。當她的面，我還不得不輕輕嚼了兩下，感覺像在嚼黏滑的厚厚橡膠皮一樣，等她轉身去忙活別的，我立刻含混說了再見，飛跑回家。一進家門，我就吐出辛苦含在嘴裡好一會的海帶結。
因為有這樣的經驗，我做媽媽以後，兒子的同學朋友來家裡吃飯，我從不勉強他們吃什麼。我還常常在餐桌上聲明：不想吃沒關係噢，吃不完剩在碗裡也沒關係噢。
哼哼反正他們的營養問題不歸我負責。他們都是有教養的小孩，不管我端出什麼都吃光光。
回頭再說我不愛吃的海帶。其實你也不能說我絕對不吃海帶。要是改變海帶的形狀，比方把海帶切細絲，加香油、蒜頭什麼的涼拌了，我也可以吃個幾口的。
有些食物就是需要改變它的型態，那樣我比較能接受。例如香蕉。
很多人熱愛香蕉，有人簡直是不可一日無香蕉。我家先生雖然沒有那樣瘋狂，但他買水果的首選是香蕉，我還知道有個朋友曾經一天連吃六、七、八根香蕉，說實在是太好吃了，吃一根不過癮嘛，不知不覺就吃了六、七、八根。
我倒不是討厭香蕉，只是有別的水果可選的話，我會選別的水果。我對水果的理解和感覺是：水果嘛，要有水，所以我愛吃有水的水果像西瓜、梨子、葡萄、櫻桃、荔枝、龍眼、草莓、蓮霧、柳丁、奇異果......所以香蕉這種我覺得沒什麼水份的水果，當然不會是我的首選。吃一根就太夠了，吃六、七、八根，實在很難理解。
不過香蕉很容易改變型態。把香蕉搗成泥，跟麵粉、蛋汁和糖和在一起，香香的煎了餅或烤出蛋糕，都是我的最愛！這時候，香蕉脫胎換骨，甜膩淡了，靈魂還在，我就會吃了一片香蕉餅，還想再來一片，吃了一塊香蕉蛋糕，還想再來一塊。愛吃香蕉的人看我，把好好的香蕉由主角變配角，簡直是沒事找事，很難理解吧？
人不一樣，如同兩極，愛與不愛，真很難說通。以前我在一個日文班上跟同學討論日本食物。我說日本食物裡，我可以吃生魚片，但沒辦法吃壽司。大家聽了都瞪大眼睛，日本老師更是如同看見異人般大呼奇怪。我只好破破碎碎的解釋：生魚片，我不是特愛吃，但用山葵泥、蘿蔔絲和醬油裹夾著生魚片送進嘴裡，不難吞下。壽司呢？就難了。因為裹夾醋飯等內容物的是可怕的海苔，我覺得吃海苔像吃一種腥氣的吸墨紙，我沒辦法吃腥氣的吸墨紙。沒辦法，沒辦法！我強調好幾次沒辦法，大家還是瞪大眼睛，沒辦法理解。我又試著讓大家了解我的味覺不大能接受醋飯，好好的飯怎麼能拌醋呢？飯的清香都被酸醋蓋住了，飯都不飯了。大家這一聽，眼睛瞪得更大，日本老師伸手捂住臉，說不定她是忍著不打我。
我對日本料理覺得有點抱歉。希望打遍天下的壽司不要介意我。另外很抱歉的是，我也不喜歡日本抹茶。不是茶嗎？怎麼不像茶？怎麼會有那樣不自然不透明的怪異綠色？怎麼有股刺鼻的魚腥氣？還濃稠得冒泡！我懷疑它是茶。幸好我不必去日本茶室參加茶會，不然那杯以古法慎重砌出來的抹茶慎重遞到我手裡的話要怎麼辦啊？我不能含著一口茶好半天直到茶會結束吧！
摻有抹茶的茶凍、糕餅、冰淇淋等食物，我也一概不碰。對不起。
說不偏食，真不是的。我也偏食。所以我懂奇奇怪怪偏食的人的感覺，我懂兒子不愛青菜的感覺。我不單是懂，我也實際感覺過他的感覺。在我懷著兒子的時候，有段時間，我看到青菜豆腐上桌就不喜，覺得聞起來不香，吃起來膩味，還想吐。那個厲害的胎兒，不曉得用了什麼手段，通過什麼管道，讓我的口味變得跟他一樣，就想吃肉。
因為實際感覺過青菜豆腐難吃吧，我很難逼迫兒子吃青菜豆腐。他上幼兒園後，跟老師小朋友一塊兒吃午飯，免不了會有青菜豆腐的菜色，他就磨呀磨的慢慢吃掉蛋肉等其他食物，一面磨呀磨的把青菜豆腐埋到飯底下，藏到看不見。最後老師看他和別的一兩位小朋友磨了半天，還剩了些飯吃不下，就准他們下桌，端碗盤到廚房去。
老師大概都看在眼裡吧？謝謝老師網開一面。我後來聽兒子講他怎麼埋藏青菜，忍不住好笑，也不能罵他。
怎能罵他？我自己就是一個海帶結藏在嘴巴裡不吞下去的人哪！
然而說來奇妙，人長大，對食物的感覺可能會改變。我小時候覺得芹菜味道衝，沒什麼好吃，現在覺得衝有衝的香，拿它配著豆干、肉絲和蝦米一炒，真是爽口好吃。我小時候覺得冬瓜沒味道，口感綿綿的，什麼呀！現在覺出了冬瓜的妙處，燒香菇雞湯的時候放冬瓜一起燉，冬瓜大膽的吸納香菇和雞肉的鮮味，又悄悄的釋放自己似有若無，但其實是有的清清滋味於湯汁裡。冬瓜好啊！
人慢慢長年紀，會不會有一天，我的口味也漸漸變過，變成這樣：早上一定要喝杯牛奶才覺得一天好好的開始了。中午跟朋友去吃壽司，吃了一個又一個，滿足無比。下午茶當然要點抹茶配抹茶蛋糕。晚上回家就燒海帶紅燒肉下飯，飯後水果是兩根香蕉。晚上臨睡，我還要來杯牛奶。
那時候，我可能也變成一個比較可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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